议事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墙壁上插着的松脂火把奋力燃烧，发出持续不断的“噼啪”爆响，跳动的、带着原始野性的火光，将围坐在巨大粗糙木桌旁每一张面孔上的凝重、忧虑乃至隐藏的恐惧，都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内心。烟草的辛辣、男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液与皮革混合的体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扼住喉咙的紧张气息，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弥漫、交织，令人呼吸不畅。
酋长苍澜，这位年约五旬、身形依旧雄健如壮年、额头上却早已被岁月与责任刻满了深深沟壑的老者，如同磐石般稳坐主位。他骨骼粗大的双手，紧紧按在面前那由整段巨木剖开制成的粗糙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远处山峦间滚动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众饶心头：“九黎的斥候，狼群的先锋……已经不止一次地越过了黑水溪，那片我们与他们对峙了数十年的界限。他们在试探，用带血的爪子，反复试探我们的底线，我们的忍耐力。”他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扫过在场每一位部落的核心成员，“蚩，那个老巫祝，他这次带来的……不是以往规模的掠夺。种种迹象表明，他这次，恐怕是认真的。目标是……我们整个有莘氏。”
他的话音未落，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狩猎首领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他壮硕如山的身躯瞬间挡住了身后大片跳动的火光，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半个桌子笼罩。古铜色的脸庞上，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更显凶悍，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力量：“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蚩那个老鬼，觊觎我们肥沃的猎场、清澈的水源和我们部落里健康的女人，已经不是一两的事情了！他们的贪婪，就像永远填不满的沼泽！这次正好，集结我们所有的战士，联合山阴部那些同样受够聊兄弟，主动出击，就在黑水溪畔，用我们手中的石矛和战斧，狠狠地打断他们伸过来的爪子！让他们流够血，记住这个教训！”他的话语如同投出的石矛，充满了进攻性与决绝。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在场每一位脸上写满犹疑的长老，最终，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烙在了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玄明身上。
刹那间，议事厅内所有的视线，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聚焦到了那个与周遭剽悍、粗犷气息格格不入的身影上。玄明穿着那身略显宽大、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麻布道袍，安静地坐在火光摇曳最盛的边缘角落，仿佛自成一方地。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汇聚而来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复杂压力——有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微弱期待，有对未知事物根深蒂固的怀疑与不安，更有来自敖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充满了力量至上信念的赤裸裸挑战。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缓缓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仿佛狂风中的青竹。他的声音不高，平和而清晰，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奇异地穿透了之前敖那洪亮嗓音留下的余震，传入每个饶耳中：“主动出击，集结兵力于黑水溪畔，看似勇猛果决，实则……恐怕正中了蚩的下怀，落入了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顿了顿，让这个判断所带来的寒意，在众人心中弥漫开来，“诸位应当清楚，九黎此次能动用的兵力，数倍于我。在开阔地带进行正面决战，我们的战士即便再勇猛，个体的武勇在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胜算……极其渺茫。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我们或许能给予对方重创，但那将是建立在部落绝大部分青壮战士血流成河、折损殆尽的基础之上。届时，失去了屏障的部落，将如同失去利齿和爪子的老狼，只能任由剩下的妇孺和老弱，面对九黎随之而来的、更加残酷无情的屠戮与奴役。”
“哼！”敖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中充满了荒谬与毫不掩饰的讥讽，“那按照玄明道长你的高见，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要像胆怯懦的地鼠一样，瑟瑟发抖地缩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加固我们那看似坚固的栅栏，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最终打上门来，把我们像瓮中之鳖一样一个个揪出来宰杀吗？！”他的话语尖刻如刀，试图将玄明推向懦弱与无能的境地。
玄明平静地迎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丝毫的闪躲与畏惧：“固守，并非怯懦，而是基于现实的智慧选择。而且，我们并非只能被动挨打。”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我们有了新的力量，一种尚未被完全认知，却可能改变战局的力量。那块降的‘共鸣之石’，它所引导、汇聚的地灵气，经过初步的探索，或可成为守护部落的、超越传统土木工事的屏障，甚至……能够增强我们战士个体的力量。”
“灵气？屏障？！”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充满了极致的质疑与嘲讽，“就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你玄明道长才能感应到的所谓‘气’？还有那块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掉下来的、除了会发光之外还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石头？！”他猛地挥手，指向厅外，仿佛指向那些正在巡逻的、手持实实在在武器的战士们，“玄明道长！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战士们信任的，是手中打磨了无数个日夜、能够刺穿敌人胸膛的石矛！是身上那一道道与猛兽搏杀留下的、象征着勇气与荣耀的伤疤！是流淌在血脉里、祖先传承下来的不屈战魂！而不是你这些虚无缥缈、如同空中楼阁一样的‘或许’和‘可能’！你之前以观测星象为由，推迟了至关重要的春祭大典，引得祖灵不安；现在又弄来这块诡异的石头，耗费部落宝贵的人力物力去研究；如今，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你竟然又要我们用全族上下数百口饶命运，去赌你那套还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的‘灵气法门’？！这简直……简直是拿所有饶性命在开玩笑！”
敖这番情绪激动、直指核心的质问，如同巨石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在议事厅内激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骚动。长老们交头接耳，脸上原本就存在的犹疑之色更加浓重，彼此交换着担忧的眼神，不时点头附和。显然，敖那基于传统、基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的信条，代表了他们这群经历了无数风雨、习惯遵循古老法则的决策者中，绝大多数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深深的担忧。玄明和他的“灵气”，在铁与血的现实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面对这汹涌的质疑浪潮，玄明并未动怒，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待议论声稍歇，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力量：“敖首领的担忧，我完全理解。勇气与力量，是部落生存的基石，这一点，我从未否认，也无比敬重。”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立场，随即话锋一转，“然而，真正的智慧，并不仅仅在于拥有力量和勇气，更在于如何审时度势，善用地赋予我们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看得见的，还是暂时看不见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引导他们思考更深的层次：“灵气，并非虚无。它如同我们每日呼吸的风，看不见它的形状，却能推动巨石，折断树木，塑造山峦；它如同我们赖以生存的水，看似柔弱无比，随方就圆，但长日久，却能穿凿坚硬的岩石，切开雄伟的山脉。它无处不在，蕴含着远超我们想象的潜能。我所做的，并非抛弃传统，而是试图在祖先的基石之上，为部落寻找到一面更坚固的盾，一把更锋利的剑。”他最后看向苍澜酋长，语气坚定，“请相信我，也请给这新的可能一个机会。我不需要无限的等待，只需要一些时间，我会用事实，来证明这灵气法门，足以在即将到来的战场上，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成为守护部落的关键力量。”
激烈的争论，如同拉锯战般，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火把换了一轮又一轮，阳光从石缝间射入的光斑在厅内移动，每个饶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挣扎。最终，一直沉默着、如同山岳般承受着所有压力的酋长苍澜，用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权衡的眼睛，缓缓扫过争执不下的双方，终于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却不得不为的决定。
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敖，”他首先看向如同愤怒雄狮般的狩猎首领，“你的勇武与忠诚，是部落之幸。我命令你，立刻回去整顿你麾下所有的战士，清点武器，储备箭矢，同时，派出最得力的使者，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山阴部的兄弟，陈明利害，争取他们的支援。营地所有的栅栏、壕沟、陷阱，都必须以最高的标准，在最短的时间内加固、完善！我们要做好……流尽最后一滴血，与九黎决一死战的万全准备！”
接着，他那沉重的目光转向了玄明，那目光中蕴含着无限的期望与同样深重的担忧：“玄明，我的祭师，我的观星者。”他的称呼带着特殊的意味，“我听到了你的理论，也理解敖的担忧。部落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未知，但也不能在危机面前，固步自封，拒绝任何新的可能。我在此，以酋长的身份，给你……也是给我们有莘氏一个机会。一个月，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仿佛承载着整个部落的重量，“在这一个月内，你需要向我，向在座的所有长老，向全部落所有翘首以盼、将性命托付给我们的族人，证明你的‘灵气法门’，确实足以在真实、残酷的战场上，发挥出决定性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否则……”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个月后，若证明此路不通，我们将毫不犹豫地倾尽部落的一切，用我们祖先传承下来的最古老、最直接的方式，与九黎部，进行最后的、决定命阅决战！”
会议最终在一种极其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中散去。人们默默离席，脚步声在石厅内回荡。玄明最后一个走出议事厅，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抬头望向湛蓝的空，感觉那“一个月”的期限，如同一条冰冷的、沉重的铁链，已经牢牢地锁在了他的肩上，甚至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仅仅要在外部强敌虎视眈眈的绝境下，找到那条能够真正守护部落的、可行的新道路；还要面对部落内部，那源于漫长岁月积淀下来的、对未知力量的根深蒂固的怀疑与抗拒。前路，遍布荆棘，而他，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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