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了下来，吞噬了硝烟弥漫的空，也吞噬了焦土上最后的血色残阳。白日里惨烈的厮杀声、爆炸声，此刻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如同巨大的棺盖，扣在这片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
寒冷，是沁入骨髓的湿冷。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飘落，细密、冰冷，带着湘西山区特有的阴寒，钻进战壕里每一个士兵破烂的军装，渗入每一寸疲惫不堪的皮肤。脚下的泥浆混合着血水，在低温下变得粘稠而冰冷，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湿滑的冰面上。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加复杂难闻：浓重的硝烟味被雨水压下，却并未消散，反而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尸首开始缓慢腐败的甜腥恶臭、以及伤口溃烂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战壕里，幸存的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像一群被冻僵的鼹鼠。白劫后余生的短暂庆幸早已被无边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所取代。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空瘪的胃袋。没人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无法抑制的、因寒冷或伤痛而发出的牙齿打颤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零星炮火光芒和沉闷的爆炸声，提醒着这片地狱并未真正沉睡。
林锋的意识在冰冷和剧痛的无边黑暗中沉浮。肋下的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左臂和大腿伤口的灼痛在低温下变得麻木，却又如同无数细的冰针在持续地扎刺。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粘稠的泥沼，不断将他向下拖拽。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遗忘在冰窟里的破布偶，寒冷和疼痛是仅存的知觉。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触碰他干裂的嘴唇。他本能地张开嘴，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和泥土腥气的冰冷液体流了进来。是水。他贪婪地、微弱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二狗哥…慢点…慢点喝…” 一个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赵栓。这个少年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尽可能地挡在林锋外侧，试图为他遮挡一点风雨。他一遍遍用破布沾着水壶里浑浊冰冷的水，湿润着林锋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他的动作笨拙而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和依赖。
“石头哥…二狗哥…他好烫…” 赵栓带着哭腔，向黑暗中那个沉默的身影求助。
李石头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背靠着湿滑的壕壁，坐在离林锋和王大锤不远的地方。他身上的军装同样湿透，沾满泥浆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偶尔划过的、不知是炮弹爆炸还是闪电的微弱光芒映照下，反射出两点锐利而冰冷的微光，如同黑夜中蛰伏的鹰隼。
他没有回应赵栓的求助，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林锋。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凝聚在了双耳之上，微微侧着头，倾听着战壕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水打在钢盔上、落在泥水里、敲打在焦黑树干上的细密声响，远处山风穿过树林的呜咽，还有更远处那若有若无、如同鬼哭般的炮火轰鸣…所有这些声音，都如同流水般被他捕捉、分析、过滤。
王大锤靠在另一侧壕壁，左肩被厚厚的、同样湿透的破布紧紧包裹着，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染红了破布。他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而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试图用右手去摸腰间那个早已空瘪的子弹盒，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操…冻死老子了…” 他低声咒骂着，声音虚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看了一眼昏迷中依旧痛苦蹙眉的林锋，又看了看黑暗中如同雕像般的李石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泥土上，闭上了眼睛，努力保存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时间，在冰冷的雨夜中缓慢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李石头突然动了！
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绷紧到极致的警觉！他原本放松靠在壕壁上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瞬间拉紧！微微侧着的头猛地定住！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的眼睛，骤然转向战壕外某个特定的方向！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他全身的肌肉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右手悄无声息地、稳稳地握住了靠在腿边的中正式步枪冰冷的枪身。食指轻轻搭在了冰冷的扳机护圈上。
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警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战壕里压抑的寂静！
王大锤猛地睁开了眼睛！虽然没听到李石头发出任何警报，但那如同猎豹发现猎物般的紧绷姿态，让他瞬间从半昏迷状态惊醒！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肩上剧痛，用没受赡右手也摸向了自己的枪，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而警惕！
“怎…怎么了…石头哥…” 赵栓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破布掉在泥水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往昏迷的林锋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丝安全福
李石头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王大锤和赵栓一眼。他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着战壕外的黑暗。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雨丝落下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远处零星的炮火声也仿佛被拉远。
在一片死寂的背景下，一种极其微弱、极其不协调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涟漪，被李石头那经过无数次生死锤炼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
不是风声！
不是雨声！
更不是炮声！
是…某种硬物（比如军靴鞋钉？）踩在湿滑的碎石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咯吱”声！
是…布料（雨衣？军装？）刮蹭在低矮灌木枝条上，发出的细微“嘶啦”声！
是…压得极低的、如同耳语般的、短促而含糊的异国语言（日语？）音节！
这些声音极其轻微，混杂在风雨的背景噪音里，稍纵即逝，普通人根本无从分辨！但落在李石头耳中，却如同惊雷！
有东西在靠近！
不是野兽！
是人！
而且，是在刻意隐藏行踪！
李石头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如同融入了战壕的阴影里，缓缓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将身体调整到一个既能隐蔽观察、又能随时开火的姿势。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枪口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探出了战壕边缘，指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深处。
冷汗，第一次顺着李石头冰冷而刚硬的脸颊滑落下来，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带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高度紧张和一种冰冷的判断——来者不善！而且是极其专业的渗透！
王大锤也听到了！虽然不如李石头清晰，但那不同于自然声响的细微异动，以及李石头那如临大敌的姿态，让他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屏住了呼吸，受赡左臂无法持枪，只能用右手死死攥住枪托，指节捏得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石头枪口指向的黑暗，充满了凶狠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赵栓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惊恐万状地看着李石头和王大锤，又看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林锋，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钢盔边缘流下，滴落在脖颈里，带来刺骨的寒意。
黑暗中，那细微的、如同毒蛇潜行般的声响，断断续续，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李石头冰冷的眼眸深处，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杀机。搭在扳机护圈上的食指，微微弯曲，扣住了冰冷的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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