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江机场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被林锋冰冷决绝的目光隔绝在外。手中那份被捏得扭曲变形的“豫南特别清剿”密令，此刻重如千钧，又轻如废纸。王耀武最后那番“党国信任”、“考验能力”的话语犹在耳边，每一个字都淬着牺牲战友的血，散发着内战的硝烟味。
胸前的青白日勋章和宝鼎勋章，在机场渐起的灯火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不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枷锁，勒得他几乎窒息。苏婉塞来的那个的、冰冷的玻璃瓶，紧贴着他的掌心，里面承载着他身体最大的秘密和一份沉甸甸的担忧。
“不能再等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所谓的胜利曙光下，是无尽的黑暗漩危留下，就是成为指向同胞的屠刀，就是背叛那些倒在黎明前的兄弟！赵栓、李石头、孙大炮、猴子、老猫……一张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雪峰垭口那绝望的攀崖和惨烈的牺牲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灯火辉煌、充斥着虚伪庆祝的机场方向，眼神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熄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转身，他迈开步伐，没有走向喧嚣的营房区，而是径直融入了机场外围更深的、被灯火遗忘的黑暗。
他没有回“狼牙”连的临时驻地。那里人多眼杂，充斥着新补充的陌生面孔，谁又能保证没有张孝安的另一双眼睛？他像一头真正的孤狼，凭借对地形的超强记忆和反侦察本能，在营地外围复杂的地形中无声穿行，避开了巡逻队和岗哨，最终抵达了约定地点——一处靠近溪流、被茂密灌木丛掩盖的废弃防炮洞。
黑暗中，几个身影早已等待在那里。没有言语，只有压抑的呼吸和黑暗中闪烁的、带着决然与一丝迷茫的眼神。
林锋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锐利如鹰。
“大牛？” 他低声确认。一个敦实如铁塔般的身影无声地点零头。这是攀崖时紧随他身后的老兵之一，沉默得像块石头，力气大得惊人，是少数几个从湘西血战中存活下来的真正骨干。
“山猫？”另一个精瘦的身影动了动，如同暗影中的狸猫。山猫是原侦察排的尖兵，攀岩越障、无声潜行的好手，在野狐岭任务中表现出色。
“秀才？”角落里，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习惯性动作）。秀才是个读过几年书的补充兵，心思细密得像发条，记忆力超群，负责地图测绘和简单情报分析，在龙潭镇表现出乎意料的冷静。
“还有我，连长！”一个年轻但带着嘶哑的声音响起，是赵栓的同乡，名叫水生。赵栓牺牲时他就在旁边，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他彻底看清了这场战争的无情与国府的无义，是自愿追随者中最坚决的一个。
加上林锋自己，一共五人。这就是他此刻唯一能绝对信任、愿意跟随他踏上这条不归路的班底。人数稀少，却都是历经血火淬炼、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
林锋没有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靠近的每一个饶肩膀。黑暗中，无声的信任在传递。他走到防炮洞深处，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星光，从怀里掏出那份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密令。
“都看清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这就是我们下一步的任务。王耀武亲令，‘狼牙’连开赴豫南，‘特别清剿’！”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冰冷的语气让洞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大牛的呼吸粗重起来，山猫的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秀才推“眼镜”的手指停住了，水生更是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们都明白“清剿”意味着什么。豫南，那是敌后武装活跃的地方！
“连长，这…”水生忍不住，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这是要我们去打自己人？打那些在鬼子后面拼命的？！”
“没错。”林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所以，我选择不执行这道命令。”
洞内一片死寂。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林锋亲口出“抗命”二字时，巨大的压力还是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叛逃！通缉！从此与整个国府体系为敌！九死一生！
林锋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每一张脸，看到了震惊、犹豫、挣扎，但最终，没有看到退缩。
“路只有两条。”林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留下，服从命令，成为内战的刽子手，把枪口指向和我们一样流血流汗打鬼子的同胞！或者，跟我走，离开这里，去找一条真正救国救民的路！这条路，比在雪峰垭口攀崖更险，比在龙潭镇断后更绝！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曝尸荒野！我不强求任何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亮前回到营房，没人会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消化这沉重的选择。
“我留下！连长！我跟你走！”水生第一个低吼出来，带着哭腔，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栓子哥不能白死！我们不能去打自己人！”
“算我一个。”山猫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当兵是为了打鬼子，不是为帘狗腿子。”
“听连长的。”大牛瓮声瓮气地开口，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却重逾千斤。
“我…我也跟连长走。”秀才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很坚定，“这命令，丧良心！连长，我们去哪？”
林锋看着眼前这四张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坚毅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孤寂与悲凉。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
“北上！或者东进敌占区！最终的目标，是找到真正坚持抗日的队伍！但第一步，我们必须活着离开芷江，离开国军的控制区！军统的张孝安，像条毒蛇一样盯着我们，老周那边的记录，还有苏护士给我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个玻璃瓶，左臂的伤口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都是随时可能引爆的雷。所以，这次行动，代号‘启明’。记住三点：第一，绝对服从命令；第二，死守秘密，任何人问起，只是执行绝密侦察任务；第三，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国军的‘狼牙连’，我们是‘狼牙队’！”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几张伪造得相当粗糙、但足以在短时间内蒙混过关的“师部直属特别侦察队”证件，分发给四人。证件上盖着伪造的印章，番号模糊不清。
“这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出发后，销毁所有能证明原身份的东西。”林锋的语气不容置疑，“目标：向东，进入敌占区，先跳出这个包围圈！路线我已经规划好，路上听我指挥。水生，你负责携带我们仅存的急救药品和少量干粮。大牛，你力气大，多带弹药。山猫，尖兵侦察。秀才，地图和方向交给你。”
他快速而清晰地分配着任务，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最后检查装备，只带必需品，轻装！”林锋下令。
黑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和布料摩擦声。多余的军衔标识被扯下，国军的制式水壶、饭盒被丢弃，只保留最核心的武器（中正式步枪、花机关、驳壳枪、手榴弹、林锋的合金军刺）、少量弹药、急救包、水囊、压缩干粮和伪造证件。沉重的包袱被卸下，每个人都只背负着最精简的生存与战斗所需。大牛默默地扛起了队最大份额的弹药箱，像一座移动的堡垒。
林锋最后看了一眼芷江方向那片喧嚣的灯火，眼神复杂。那里有苏婉的担忧，有王耀武的“器重”，有无数士兵对胜利的欢呼，也有即将到来的、更残酷的战争阴云。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猛地转身，合金军刺冰冷的刀柄触感透过裤腿传来，带给他一丝奇异的镇定。
“出发！”
五个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狼牙”连长林锋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废弃的防炮洞，沿着预先选定的、远离大路的荒僻溪谷，向着未知的黑暗与危机，义无反关踏上了征程。身后，芷江的喧嚣渐渐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仿佛在为这支微的队伍送行，也仿佛在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与漫长。
暗夜启程，前路未卜。寻找光明的“启明”行动，在胜利的喧嚣落幕时，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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