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的风,是带着地底深处渗出的寒。时值初春,未央宫苑内已有零星新绿冒头,此处却依旧一片肃杀。
宣帝刘询独自一人,沿着神道缓缓前校他褪去了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身素黑的深衣常服,宽大的袍袖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微微摆动,更显身形孤峭。没有卤簿仪仗的喧嚣,没有黄门宦官的簇拥,甚至连近侍都远远地停留在陵园入口的阙门外。此刻,他不是那个威加海内的子,只是一个跋涉过漫长岁月、终于来到亡妻墓前的男人。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神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冰冷的青石,也敲打着他沉寂的心湖。越靠近那座封土高耸的陵寝,那沉寂便越深重,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脚踝,没过腰腹,渐渐要将他吞噬。封土之上,新生的浅草怯生生地探出头,在寒风中瑟缩着,更衬得周遭一片荒芜的灰黄。
终于,他停在了高大的陵冢之前。巨大的青石墓碑矗立着,上面深深镌刻着几个端肃的篆字:“孝宣皇后许氏平君之陵”。字迹清晰,笔画冷硬,像一记无声的烙印,宣告着无可挽回的终结。
宣帝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一寸寸地抚过那冰冷的碑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刻痕都烙印进眼底深处。那张清丽温婉、总是带着一丝羞怯笑意的脸庞,那双清澈如山泉、曾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他落魄身影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却又隔着生死,隔着这厚重的封土,遥不可及。
“平君……” 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像被砂砾磨过。仅仅两个字,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消散在陵前肃杀的寒风里,激不起半点回响。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素黑深衣的襟怀内,取出一样物件。并非金玉珍宝,而是一柄样式古朴、毫不起眼的青铜短剑。剑鞘是陈旧的乌木,边缘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磨得圆润光滑,透出内敛的光泽。剑格处,系着一束早已褪尽鲜红、变得暗沉枯槁的丝线剑穗。
这便是那柄“故剑”。它曾伴随他度过流落民间、朝不保夕的艰难岁月。那时,他是无人在意的落魄皇孙刘病已,她是暴室啬夫许广汉家温婉善良的女儿。这柄剑,是他当时唯一值钱、也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卑贱的物件。他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将这柄剑递给羞涩的她,笨拙地:“我……我只有这个,权当……信物。” 她低着头,脸颊飞起红霞,却没有嫌弃,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心翼翼地接过,然后,将自己亲手编织、染得最鲜艳的一束红丝线,仔细地系在了剑格之上。那抹鲜红,曾是他晦暗世界里最温暖、最明亮的颜色。
宣帝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缓缓抚过那暗沉的剑穗。指尖传来的触感,是丝线枯槁的粗糙,早已不复当年的柔韧。记忆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仿佛又看到了掖庭狱那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陋室。她不顾父亲的担忧,悄悄带来温热的粟米粥和干净的布衣,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看到他们简陋却温馨的院,她坐在门口,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针一线为他缝补浆洗得发白的旧衣,那束鲜红的剑穗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看到她怀抱着襁褓中的奭儿,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那光芒,足以照亮世间所有的黑暗。
“……朕回来了。” 宣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自语,又如同对着那沉默的墓碑倾诉,“带着你的奭儿,回来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巨浪强行压下。
“这下,朕替你守住了。那些害你的人……霍显……霍家……朕让他们,用血……偿还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用力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复仇的快意早已在漫长的隐忍和最终的雷霆清洗中耗尽,此刻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大仇得报后的巨大空虚。
“可是……平君……” 他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冰冷的青铜触感,却无法冷却心头骤然炸开的剧痛。一直强行维持的帝王威仪,在亡妻的墓碑前,在这柄承载着所有卑微过往和纯粹情意的故剑面前,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朕……朕坐在这未央宫最高的位置上……看得到万里江山,听得到万民歌颂……”他的声音陡然哽住,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可朕……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压抑了十余年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坚固的心防。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锐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鳞王尊严的重重束缚,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布满苔痕的青石供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心翼翼地自身后传来,停在不远处。
宣帝猛地吸了一口气,瞬间挺直了脊背。所有的脆弱、所有的悲恸,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抹去,重新被那深不见底的沉静和帝王的威严覆盖。他缓缓转过身。
太子刘奭,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着合身的储君礼服,正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他继承了母亲清秀的眉眼,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孩童面对巨大悲伤时的懵懂、无措和一丝本能的孺慕。他似乎被父皇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巨大悲痛吓到了,手紧张地揪着衣角,怯生生地望着宣帝,又望了望那座高大的陵墓。
宣帝看着儿子酷似亡妻的脸庞,眼底深处汹涌的波涛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深沉而复杂的温柔。他伸出手,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奭儿,过来。”
刘奭依言走近,在宣帝身边站定。宣帝将那只握着冰冷青铜故剑的手,轻轻放在了儿子的肩头。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似乎感受到了那金属传来的寒意和父亲掌心沉甸甸的分量。
“跪下,” 宣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奇异地温和,“给你的母后磕头。”
刘奭顺从地跪下,的身体伏在冰冷的青石上,对着那巨大的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当他抬起脸时,眼中带着一丝茫然,望向宣帝,轻声问道:“父皇……母后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冷吗?”
童言无忌,却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入宣帝刚刚勉强缝合的心口。那巨大的、冰冷的、名为死亡和永恒的寒意,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宣帝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那柄冰冷的故剑,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点。另一只手,则用力地、几乎要将儿子揉进骨血般,按在刘奭稚嫩而温暖的肩头。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身影,再次投向那座沉默的陵冢,投向那冰冷墓碑上镌刻的名字。
寒风呜咽着穿过松柏林,卷起几片枯叶,盘旋着,最终无力地跌落尘埃。
他沉默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冰冷洪流。唯有掌下儿子肩头传来的、那属于生命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像黑暗深渊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支撑着他,没有在那片名为“失去”的永恒寒冰中彻底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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