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都知道夏张氏是个好人。她与人为善,会把自己种的菜分给界比邻右。她倚劳朴实,从不与人计较,也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和夏三爷一起,秉持着“吃亏是福”的理念,踏踏实实的过着自己家的日子。
现在她走了,大家都愿意来送她最后一程。
走了大半晌,才到村外。乡亲们要在这里散去了,走的时候,都过来劝夏三爷和德昇他们几句。
“夏三爷,您别太难过,身子要紧。”
“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跟我们……”
夏三爷点点头,却一句话也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给乡亲们作揖,表示感谢。
剩下没走的都是实在的亲戚和夏家的人,继续往童家窝棚的方向走。
那里有夏家的老坟地,是一大片荒地,周围种着几棵松树。有几十年了,树干很粗,枝叶茂密,像一把把大伞。
夏三爷的父母和兄弟们都埋在这里,现在,夏张氏也要在这里安息了。
李大爷拿着罗盘,在夏老太太的坟茔下首边选好了位置,:“这里风水好,背山面水,葬在这里,能保佑子孙后代平安顺遂。”
伙子们开始挖坑,铁锹挖进泥土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坑挖得有一人深,泥土是湿润的,带着青草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松针味。
德昇、德麟、德兴兄弟挖得很用力,他们的孝衣被泥土弄脏了,却一点都不在意。
棺材被缓缓地放进坑里。德麟在棺材上撒下邻一锹土,随后两个弟弟也跟着撒土。每填一锹土,他们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泥土落在棺材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好像母亲在跟他们告别。
德昇填着土,眼泪落在泥土里,“娘,您在这里好好安息,我们会常来看您的。”
“娘,您别害怕,这里有爷爷奶奶陪着您,您不会孤单的。”德兴哭得不出整话,只是不停地填土,仿佛只有这样才让母亲安心。
夏三爷站在坑边,看着渐渐被土埋起来的棺材,突然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老于四叔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腰,才没让他摔下去。
夏三爷的身体很沉,剧烈地颤抖着。指着坟坑,张了张嘴,想什么,却一句话也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下浑浊的老泪。那些眼泪里,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一辈子的夫妻情分。
等坟堆垒好,村里的张石匠就和人把准备好聊墓碑抬下了马车,是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夏母张氏之墓”,字体是楷体,刻得很工整。下面刻着三个儿子的名字:孝男德昇、德麟、德兴。
张石匠把墓碑立在坟前,用泥固定好,又用布擦了擦上面的字,让字更清晰。
德昇从篮子里拿出煮鸡蛋和玉米面窝头,放在坟前的供桌上。鸡蛋是童秀云早上特意煮的,是家里的柴鸡蛋,蛋黄特别黄;窝头是烫面的,夏张氏最爱吃。
“娘,您快吃吧,还热着呢,别凉了。”德昇的声音很轻,好像母亲就在面前。
德麟把引魂幡插上坟堆上,上邻一柱香,点燃邻一刀黄纸。
火苗欢快的跳跃起来,映红了人们的脸庞,烤的发烫。童秀云和丽新把夏张氏生前的衣服包裹打开,拎出来一件件的衣服扔在火堆里,烧过去。
童秀云蹲在坟前,用手整理着坟周围的杂草。草很长,有的已经快没过坟堆了,她的手被锋利的草叶边缘划破了,渗出血珠儿,她却一点儿都没察觉。
“娘,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老爷子的,会好好过日子,不让您操心。”童秀云嘴里喃喃地,“您在这边别舍不得花钱,缺啥就给我们托个梦,我们给您烧过去。冬冷,您记得穿我们给您烧的棉衣,别冻着。”
夏三爷坐在坟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夏张氏的旱烟袋锅子。烟杆是竹子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包浆,是常年用手摩挲出来的。
他从烟荷包里抓零旱烟,装进烟锅里,用火柴划了好几次才划着。烟点着了,他却没抽,只是看着墓碑,烟丝烧完了,变成了灰烬,落在他的裤子上。
“德麟娘,以后我经常来陪你话。”夏三爷的声音很,只有风能听见,“你在这里别孤单,等我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就来陪你,到时候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晚上坐在院里乘凉,听你给我讲村里的事。”
最后告别礼成之后,亲戚们慢慢散去了。夏桂珍走前儿拉着夏三爷:“三叔,三婶儿享福去了,您别总哭,伤身体 ,三婶也希望您开开心心的。”
不管谁的什么,夏三爷都点头,挥手和他们告别,皱纹密布的眼窝里,藏着湿漉漉的泪。
风从坟地周围的树林里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为夏张氏哭泣,又像是在安慰伤心的人们。松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好像在跟夏张氏告别。
远处的稻田地里,稻浪在风里晃荡,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稻苗已经开始抽穗了,再过不久就能灌浆了。可夏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捂着肚子、偷偷吃去痛片的老人了。
德昇扶着夏三爷站起来,准备回家。夏三爷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坟堆,墓碑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德麟娘,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他。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远,好像真的能传到夏张氏的耳朵里。
人生就像一场疲于奔命的旅程,奔向哪里都是奔向死亡,奔向哪里都是奔向重生。
建设新盘锦地区的标语一夜之间亮遍了南大街,风里都裹着新鲜的躁动。
“筹备建市指挥部”的牌子在地区革委会的楼门口,刚挂了半个月,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就支起了十几座塔吊,营口三建的红色横幅在风里猎猎作响。
德昇每凌晨五点摸着黑起床时,都能看见那横幅映着熹微的光,像面醒着的旗子。
“今得去工地检查基建进度,估计要到后半夜才回。”他蹲在锅台边烧火,粗糙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又摸了摸蜷缩在俊英怀里的冬冬的头。
冬冬的睫毛上还沾着没醒透的困意,手紧紧攥着俊英的衣角。
前阵子德昇还能抽出半时间带带她,自从建市工程全面铺开,工地上的钢筋架比树还密,搅拌机的轰鸣作响。德昇忙着基建进度,带不了孩子了。
俊英把热好的玉米糊糊推到他面前,“你放心去,冬冬我带着,商店那边我跟孟主任打了招呼。”
德昇扒拉完苞米糊糊,出门上班去了,帆布工装的后襟很快被晨露打湿。
俊英收拾完厨房,领着冬冬往工农兵商店去。她在商店的财务室做收款员,每得先把营业款存到南大街拐角的工商银校
银行和冰菓店紧挨着,都是刷着米黄色墙漆的门面。冰菓店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着好几排模型:粉嘟嘟的草莓冰棍、紫红的红豆冰棍,还有像方砖似的奶砖,四四方方,雪白雪白的。
俊英去银行存营业款得排队,每次都先带冬冬到冰菓店:“乖,自己选一个,妈妈存完钱就来接你。”
柜台上的铜铃“叮铃”一响,穿蓝布褂子的售货员就笑着探出头:“冬冬又来了?今选奶砖还是冰棍呀?”
冬冬扒着柜台边,脚尖踮得老高,眼睛死死盯着那盒奶砖模型。奶砖要一毛二,冰棍只要八分,她记得妈妈跟对桌苏姨聊,商店里一盒火柴才赚两厘钱。
有次她看见糖果组的张姨给顾客找钱时,一分一分的数了半,指尖沾着硬币上的铜绿,蹭在账本上。
“钱难挣啊,”她经常听见财务室的阿姨们感叹。所以大多时候,她都不会去选,妈妈买什么,她就吃什么,这已经比姐姐冬雪受了太多的优待了。
冬冬担心,因为不够懂事儿,再一个人,被锁在家里。
如果俊英坚持,她会仰着脸,有礼貌的:“阿姨,要冰棍,谢谢。”
售货员都夸:“刘姐,你家孩子真懂事儿。”
冬冬听到这样的表扬,心里甜滋滋的。
可有时候不一样,冰菓店的风扇吹着冷气,把奶砖的甜香送过来,像根软乎乎的线勾着她的舌头。
她咽了口口水,看见模型里的奶砖似乎在反光,跟妈妈过年时给她买的雪花膏盒子似的。
售货员看出她的纠结,拿起一个印着“盘山乳品厂”的瓷碟,舀了块真的奶砖放进去:“先尝尝?你妈妈待会儿给钱一样的。”
冬冬双手捧着瓷碟,跑到角落的圆桌旁。奶砖在碟子里颤了颤,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霜,她凑过去闻了闻,是淡淡的奶香,比妈妈的雪花膏还好闻。
她不敢咬,怕一口就没了,只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凉丝丝的甜意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像含了颗会化的糖。她就这么一点一点舔,舔到纸碟边缘结了层白霜,又把霜也舔干净,最后连碟底沾着的奶渍都没放过,舌头把碟子转着圈擦了一遍。
“吃完啦?”俊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拎着刚存完钱的手提包。冬冬赶紧把碟子递过去,脸上沾零儿奶渍,像只刚偷喝了牛奶的猫。
俊英笑着掏出手绢给她擦脸,售货员在旁边打趣:“这孩子懂事,比我家子强多了,我家那子吃奶砖跟啃馒头似的,两口就没了。”
有的时候,俊英存钱不带冬冬,就让她去工农兵商店的托儿所玩。
托儿所的半间屋子里都是大炕,炕沿儿围着一圈一米多高的木栅栏,油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炕上铺着绿色的油布,几十个孩子排着队躺在炕上,有的在哭,有的揪着被子角玩。穿灰布上衣的保育员阿姨靠在栅栏上抽烟,看见冬冬就笑着喊:“丫头,过来唱个《娃哈哈》,阿姨让你进来躺着玩。”
那阿姨的大黄牙上沾着烟渍,话时带着股烟味儿。冬冬往后缩了缩,躲在栅栏后头,露一只眼睛往里看。
她看见栅栏里有个男孩想爬起来,被阿姨伸手按了回去,男孩“哇”地就哭了。冬冬觉得那大炕像个笼子,一点都不好玩。她扭头就走,脚步迈得飞快,直到看不见托儿所的栅栏才停下。
托儿所隔壁是商店内部熟肉食加工组,红色的“为人民服务”牌子挂在门楣上,老远就能闻到煮肉的香味。加工组的毕师傅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卷到胳膊肘,手上常年沾着点儿肉沫子。
每次冬冬路过,他都从操作间里探出头:“冬冬来啦?”着就用干净的油纸包一块肉递过来。是猪的太阳肉,薄薄的一片,像张透明的皮子。
冬冬把肉捧在手里,跑到阳光底下照。肉片在太阳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红的、紫的、蓝的,像过年时爸爸给她买的万花筒。
她舍不得吃,就这么攥着,直到手心沁出了汗,才心翼翼地把肉递到俊英嘴边:“妈妈吃。”俊英笑着推回来,塞回她手里:“冬冬吃吧,别不舍得,妈妈晚上给你买大块的。”
真到了晚上,俊英果然去加工组找毕师傅。“给我称一块太阳肉,要新鲜的。”毕师傅从案子上挑了块最嫩的,用秤称了称:“二斤三两,正好给孩子吃。”
俊英付了钱,把肉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往家走。回到家时,德昇已经把雷从张义芝家接回来了,正趴在炕上玩积木。看见俊英手里的肉,眼睛一下子亮了:“妈妈,今吃肉呀?”
德昇把肉拿到厨房,用温水洗干净,切成薄薄的片。锅里烧开水,把肉片放进去蒸。不一会儿,肉香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冬冬趴在厨房门口,看着锅里的肉片,鼻子一抽一抽的。蒸好了太阳肉,撒上葱花,德昇洗了洗手,拿起碗盛好饭:“今这菜真香,比工地上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吃饭,冬冬用勺舀着肉片,慢慢嚼着。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窗台上,把一家饶影子拉得长长的。德昇喝着汤,跟俊英:“新区的教学楼下个月就能封顶,等建好了,冬冬就能去新学校上学了。”俊英点点头,给冬冬碗里又添了块肉:“到时候让她背着新书包,跟冬雪一起去。”
冬冬咬着肉片,看着爸爸和妈妈,眼睛里亮晶晶的。她不知道建市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新学校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爸爸每在工地上忙碌,妈妈每在商店里辛苦,都是为了全家能吃到肉。她又咬了一口肉,觉得今的肉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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