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分到了胜利学的一年三班。
“随便找个空位坐吧。”姜老师温和的声音落下,冬冬抬眼扫了一圈,前排的座位都坐满了人,只有最后一排靠着窗户的地方空着一个位置。
她低着头,踩着水泥地面上的裂纹慢慢走过去,木椅子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
她坐在座位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眼睛偷偷打量着周围的同学:有人在互相推搡打闹,有人趴在桌上画画,还有人凑在一起低声话,没有谁注意到这个新来的个子女孩。
不一会儿,一个梳着运动头、个子高高的女孩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你好,我叫阚秀满。”女孩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冬冬有点儿害羞,声:“我叫夏冬冬。”
阚秀满笑了:“你的名字真好听,咱们交换名字吧,我把我的名字写下来给你看。”着,她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和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下“阚秀满”三个字,递给冬冬。
冬冬跪在椅子上也学着她的样子,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夏冬冬”,交换给了阚秀满。阚秀满看着纸上的名字,念道:“夏冬冬……”
下课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阚秀满一把拉住冬冬的手,她的手掌暖暖的,带着点汗湿的温度:“走,咱们去操场玩!”冬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拽着跑出了教室。
操场上铺着凹凸不平的沙石,边缘长着一排排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一簇簇开得娇艳的花花草草,一群孩子正围着喊“老鹰捉鸡”。
阚秀满拉着冬冬挤进去,自告奋勇当“老鹰”,她张开双臂,像只灵活的鸟一样左扑右闪,“鸡妈妈”带着一群“鸡”东躲西藏。
冬冬紧紧抓着前面同学的衣角,跑得气喘吁吁,笑声像银铃一样在操场上回荡,胸口的紧张和陌生感渐渐消散了。
玩了好一会儿,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阚秀满拉着冬冬往教室走,路过楼门口时,突然眼睛一亮:“咱们玩捉迷藏吧,躲门后面去!”
冬冬点点头,跟着她钻到楼门后。
门后的空间狭,扬起的灰尘呛得冬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瞥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孩,心里猛地一跳。
那个女孩看起来和冬冬差不多大,穿着一件旧的碎花上衣,衣服的袖口磨破了边,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很久没洗过。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沾着草屑和灰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像受惊的鹿。
脸颊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污渍,像是眼泪混着泥土划过的痕迹。她的双臂蜷缩在身后,尽量把自己挤成不起眼的“长条”,整个人像一只被遗弃的猫。
看到冬冬和阚秀满,她的身体又往门缝儿里缩了缩,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融进墙缝里。
阚秀满立刻捂住了冬冬的嘴,指尖的力道有点重,她压低声音,用气音:“别跟她玩,她妈是傻凤,疯子一个!”
“傻凤?”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冬冬的心上,让她咯噔一下。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那是她偷偷跟着大伯德麟的身后去八一大队的队部门口玩。
那的太阳火辣辣的,队部门口的老槐树叶子都晒得打蔫,一个女人站在牌子下面,头发蓬得像个鸟窝,沾满了枯草和灰尘。她穿着一件灰扑颇破烂棉袄,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黑乎乎的,像是结了痂。手里攥着一根枯树枝,时不时地挥舞一下,树枝划过空气,发出呼呼的声响,吓得周围的大人孩都远远地躲着,没人敢靠近。
她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声音又尖又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话颠三倒四,谁也听不懂。偶尔会突然提高音量,反复喊着:“这是我的房子,我要住这儿!”
大队部的干部穿着蓝色的人民服,耐心地劝了她好久,可她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站在那里哭闹、挥舞树枝。
后来干部们没办法,只好把队部旁边一间闲置的土房腾了出来,那间房子窗户破了,屋顶还漏着雨,可那个女人总算住了进去。
冬冬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傻凤,原来是这个女孩的妈妈。看着角落里女孩怯懦的样子,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涩涩的,有点难过。
她想走过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想把口袋里妈妈给的水果糖分给她一颗,可刚迈出半步,就被阚秀满死死拉住了。
“别去,”阚秀满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鄙夷,“她妈是疯子,她也不正常,会传染的!”着,她用力拽着冬冬的胳膊,把她拉出了门后,留下那个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地挤在门缝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第二上学,德昇自告奋勇要送冬冬和冬雪去上学。一大早,德昇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孩子往学校去。
路上,德昇反复叮嘱:“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许吵架,知道吗?”
坐在大梁上的冬冬点点头:“知道了,爸爸。”
胜利学的校园里飘着槐树叶的清香,可这香气钻进冬冬鼻子里时,却带着几分不出的苦涩。
冬冬背着妈妈俊英缝的花布书包,走进一年三班的教室。
她的年纪,个子太矮,坐在椅子上,课桌的桌面就到了脖颈。坐在硬邦邦的木椅子上,胳膊肘悬在半空,铅笔尖连纸都碰不稳。
班主任姜西联老师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脸上总挂着和蔼的笑,她领着冬冬走到第一排靠窗户的座位,指着旁边的男孩:“夏冬冬,这是你的同桌李大煜,以后要互相照顾呀。”
李大煜比冬冬高半个头,额前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却带着点不友善的审视。
冬冬怯生生地朝他笑了笑,他却扭过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截白色粉笔,在课桌中间狠狠划了一道线。
粉笔灰簌簌地落在桌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雪花,那道线歪歪扭扭的,却硬是占了桌子的三分之二,把冬冬这边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
“这是三八线,”李大煜拍着桌子,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像是在宣布一项重要的规定,“你的东西只能放这边,胳膊不许过线,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冬冬吓得缩了缩脖子,点点头。她试着把书包放在自己那侧,书包带子刚搭到线上,就被李大煜一把拽了过去,“了不许过线!”他的力气很大,冬冬的手腕被拽得生疼。
没办法,冬冬只能跪在椅子上听课。木椅子的边缘硌着膝盖,起初只是有点发麻,听了两节课,膝盖就红透了,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
她写字的时候,必须弓着背,伸长胳膊,笔尖在纸上慢慢挪动,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费力。
有时候写得太投入,胳膊稍微越过那道粉笔线,李大煜就会用胳膊肘狠狠捶回来,力道大得能让冬冬的铅笔芯折断。
她写“冬”字的最后一笔,胳膊肘过线了,李大煜猛地一撞,铅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黑道,冬冬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偷偷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重新削好铅笔继续写。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
铃声一响,冬冬就赶紧收拾好书包,跑去校门口等姐姐冬雪,跟在她的后头回家。冬雪比她高一个学年级,性子更是有些懦弱,总是和自己的同学走在前面,听同学叽叽喳喳地聊,偶尔回头喊一句“冬冬快点”,就又转头往前走了。
冬冬跑着才能跟上,书包带子滑到肩膀上,勒得生疼。
走到过了学校后墙的胡同口,几个男孩突然从墙后面钻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的是李大煜,他身边站着班里的刘春杰和李言,两个人都比冬冬壮实,还有一个个子更高的男孩,穿着蓝色的校服,是李大煜的哥哥李磊,听已经上四年级了,在学校里很能打架。
“矮子,跑什么呀?”李磊双手插着腰,嘴角撇着,眼神凶巴巴的。
冬冬吓得停下脚步,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都发白了。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也不敢话,只想赶紧躲开。
可没等她动一下,屁股就被狠狠踹了一脚,力道大得让她往前踉跄了两步,一下子乒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硌得她膝盖生疼,书包掉在一旁,里面的铅笔盒哐哐作响,像是在替她委屈地哭泣。
冬冬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捡起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让你过三八线!”李大煜在旁边跳着喊,声音里满是得意。刘春杰和李言也跟着起哄,“就是,敢过线,就该打,该打!”
李磊像是觉得有趣,又抬起脚踹了过来,这次踹在了冬冬的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冬冬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他们更开心,更肆无忌惮。
就这样,冬冬在前面慢慢走着,他们在后面跟着,把她的身体当成了靶子。
有时候是李磊抬脚踹,有时候是李大煜和刘春杰动手推搡,他们专挑屁股、腿这些不容易被老师和家长看到的地方下手,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矮子”“土豆”“没教养”。
一路上,他们嘻嘻哈哈的,像是在玩一场有趣的游戏,直到走到他们家所在的家属区附近,看到有大人来往,几个人才笑着闹着过了马路,扬长而去,留下冬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
有路人经过,看了两眼冬冬狼狈的样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或者漠然,然后就匆匆走开了,没人愿意多管闲事,没人停下来问一句她怎么了。
冬冬默默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腿上、身上一阵阵的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她。书包里的铅笔盒还在哐哐作响,像是在低声呜咽,替她诉着刚才的委屈。
直到快到家了,冬冬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又揉了揉被踢疼的地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她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学校被欺负了,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然后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
晚上,家里的电灯度数很,昏黄的光线透过灯罩洒在桌面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勉强能看清字迹。
德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姜老师留的作业是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冬冬的名字“夏冬冬”虽然笔画简单,可她写得慢,一笔一划都要仔细琢磨,生怕写歪了,被老师批评。
“冬冬,快写呀,写完早点睡觉。”德昇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像一个银盘子挂在上,洒下清冷的光。
冬冬点点头,握着铅笔继续写,可写着写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像是挂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怎么也睁不开。
白被欺负的画面在脑子里不停地打转,李大煜划的三八线、李磊踹过来的脚、同学们起哄的声音,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出来,让她心里难受极了。
铅笔尖也不听使唤,总是写错,她只能用橡皮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作业本上留下了一个个黑糊糊的印记,像是溅上了墨汁。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点。德昇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冬冬,别写了,快睡觉吧,明早再写也来得及。”
冬冬摇摇头,她怕明交不上作业会被老师批评,也怕被李大煜拿着当话柄。可实在太困了,她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握着铅笔,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又梦见了李大煜在课桌上划下的那道歪歪扭扭的三八线,梦见了李磊凶巴巴的脸和踹过来的脚。
她想跑,可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跑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吓得她浑身发抖。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动作很轻柔,没有弄醒她。是爸爸,他的胳膊很结实,抱着她稳稳地走到炕边,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俊英身边,给她盖好被子,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猫。
冬冬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闻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的恐惧慢慢消散了,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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