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一声撞进站台，昏黄的灯光扫过月台，张雨晴一眼就瞧见了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瑞清穿着张雨晴去年腊月新做的棉袄，手抄在袖管里，看见张雨晴下来，他赶紧走过来就笑：“今儿生意不错？”
“嗯，都卖完了。”张雨晴跺了跺冻麻的脚，父女俩并肩往村头走。
正月的夜，风跟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乡间路坑坑洼洼，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俩人呵出的白气刚冒头就散了。
一进院门，屋里的灯光立刻漫出来。李翠红掀着门帘迎上来，手里还攥着块擦手布：“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饭菜刚热好！”
堂屋炕桌上，搪瓷盘里的炒肉片泛着油光，旁边还有爬鸡蛋，蒸汽裹着肉香直往鼻子里钻。自打张雨晴跑城里做买卖，家里顿顿能见着荤腥，李翠红总：“多吃点肉，跑外头才有劲儿。”
张雨晴扒了两口饭，把筷子一搁，干脆利落开口：“爸，妈，我今儿在城里瞅准个事儿——想投2000块给郭宇的种子公司。”
张瑞清夹肉的筷子顿在半空，眉头“唰”地拧成个疙瘩：“郭宇？咱队上谁跟他熟？2000块！你知道这钱够普通人家挣两年的？他要是卷钱跑路，咱哭都找不着坟头！”
“就是啊雨晴！”李翠红手里的碗“当”地磕在桌上，“三十五十我能应，这数也太吓人了！你是不是太冒失了？”
张雨晴扒拉着碗里的饭，抬头时眼里亮得很：“爸妈，你们信我这眼光。现在土地刚承包到户，谁家种地不抢好种子？这行当现在就是捡钱！2000块投进去，年底不定能翻好几倍。”
她往嘴里塞了口鸡蛋，嚼着：“就算真赔了，我再画几张图纸卖，钱就能挣回来。你们就等着在家数钱吧！”
张瑞清盯着女儿那双笃定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他太了解这丫头——认定的事，十头老黄牛都拽不回头。最终没点头也没摇头，扒拉完碗里的饭，默默收了碗筷。
张雨晴撂下碗就扎进西屋。自从她决定啃高中课本，李翠红怕堂屋的电视吵着她，早把这间屋收拾出来了。灯光映着桌上摊开的课本，她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心里盘算着明送钱的事，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这步棋，她赌定了。
门板突然被“咚咚”敲响。
张雨晴正在做一道几何题，头也没抬：“进来。”
门轴“吱呀”一转，进来的却不是端热水的李翠红，而是隔壁的文。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褂，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角的习题册，见张雨晴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文哥？快坐。”张雨晴往炕里挪了挪，腾出半边炕沿。
文挨着炕边坐下，目光扫过炕桌上摊开的高中课本，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雨晴，这些书……你能看懂？要是有卡壳的地方，我能教你。考大学这事儿不容易，我都复习两年了，还是没考上。”
张雨晴眼睛一转，忽然笑得像只揣着主意的狐狸：“文哥，别泄气啊。要不咱俩今年一起考？不瞒你，我为啥突然啃这些书——前阵子做梦，梦里有个白胡子老者跟我，让我今年去试试，不定真能郑就算考不上，再复习也不迟啊。”
她故意挺了挺胸脯，语气带着点得意：“而且我总觉得，现在脑子转得比以前快多了。以前是不爱学，现在就想考个大学，让我爸妈也能在人前直起腰板。”
文被她这番话逗笑了，挠了挠后脑勺：“那敢情好！我考了两年，多少有点经验，咱一起学，互相搭个伴。”
“嗯！”张雨晴重重点头，刚想再点啥，文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也敛了下去。
“对了雨晴，你知道不？村里王九最近到处嚼舌根，你往城里跑，肯定没干正经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你家那缝纫机、电视机，是你在城里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有个老男人……养着你才买的。”
最后几个字得吞吞吐吐，文都替她气闷，抬头却见张雨晴脸上半点怒意没有，反而端起桌边的搪瓷缸喝了口热水，慢悠悠地问：“就这些？他还啥了？”
“没、没别的了……”文愣了愣。
“嗨，嘴长在她身上，爱啥啥呗。”张雨晴放下缸子，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晾线，“我自己走得正行得端，她嚼舌根能当饭吃？”
文还想什么，又被张雨晴打断：“是不是还有我那堂妹张娜？她跟王九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些话十有八九是她俩一唱一和传的。”
“你咋知道？”文更惊讶了。
张雨晴嗤笑一声，笔尖在纸上顿出个黑点：“总不能狗咬我一口，我还得趴下去咬回去吧？犯不着。”
文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佩服。换作村里别的姑娘，被人这么编排早就闹翻了，可张雨晴不仅没炸毛，反倒透着股少见的坦荡。他默默收起习题册，觉得这位邻家妹妹，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又闲聊了几句复习的事，文便起身告辞。张雨晴送他到门口，回头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些。
王九，张娜……
她拿起桌上的课本，指尖在“大学”两个字上顿了顿。这些闲言碎语算什么？等她考上大学，走出这村子，有的是让他们闭嘴的办法。
灯的光静静落在书页上，映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锐光。
三日后，张雨晴裹紧棉袄，背着半袋山货上了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晃到城里，刚过辰时。黑市入口处结着层薄冰，她踩着冰碴子往里走，熟客老远就喊：“雨晴，今儿带啥了？”不到一个钟头，蘑菇鸭蛋就清了空。往王大娘家走，手冻得都快捏不住布包的带子。
“大娘！大爷！”一进院，张雨晴的声音就撞在冻得发硬的土墙上。
王大娘正扫着院门口，瞧见她，手里的扫帚都扔了：“哎哟，雨晴，这冷咋又来了？快进屋！”眼尖瞅见她背上的包，“又给带啥好东西？”
“自家窖里的红薯土豆，给您二老尝尝。”张雨晴把包递过去，冻得发红的鼻尖泛着白。
王大娘一摸包是温的，就知道这丫头细心，当下往兜里掏钱包：“这咋行？现在粮食金贵……”
“大娘您再提钱，我下次真不敢来了！”张雨晴按住她的手，呵着白气笑，“前阵子做买卖挣了些，家里够吃。以前您照顾我生意，我哪回客气过？这就是个心意，您别见外。”
王大爷在屋檐下跺着脚取暖，接话道：“老婆子，收下吧。不过雨晴，中午必须在这儿吃，让你大娘烙葱油饼，热乎！”
“那敢情好！”张雨晴一口应下，“我就想跟您二老唠唠呢。”
王大娘乐颠颠地往厨房钻，张雨晴跟着王大爷进了屋，屋里烧着煤炉，暖意裹得人一哆嗦。她搓着冻僵的手，瞅着墙上的挂历，主动开口：“大爷，我想打听个事儿——像您家这样的院子，城里有卖的不？我想着以后来城里方便，下雨阴有个落脚地。”
王大爷眼神亮了亮——这丫头一腊月没少折腾，看来是真挣着钱了。“有是有，得碰运气，得去房管局问。你想要啥样的？”
“就跟您家差不多的，房子别太破就校”张雨晴得实在。
王大爷“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话锋一转：“对了，你爹娘是做啥的？”
“我爸是村学的民办教师，教了快十年了，我妈在家种地。”张雨晴搓着手答道。
这话一出，王大爷脸上的笑淡了，眉头慢慢皱起来，往煤炉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雨晴啊，大爷给你透个底——今年民办教师怕是要裁员，你得让你爸早做打算。”
张雨晴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眼睛却亮得很，往前凑了凑：“大爷，您消息灵通，这事儿……您能帮上忙不？”
王大爷看她一点就透，反倒笑了：“你这丫头，还挺机灵。先你爸叫啥，在哪所学？”
张雨晴赶紧报上名字和学校，刚完，王大娘就掀着门帘进来了，手里端着盘炒花生米，笑得神秘：“雨晴啊，今这饭你算吃对了！不单是吃饼，更是为了你爸那铁饭碗！”
张雨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冻得发红的脸颊泛起热意：“大娘，您的意思是……”
“你大爷在教育局上班，这事啊，他能帮上忙！”王大娘这话一出口，张雨晴心里的石头“哐当”落地，激动得差点站起来：“真的？大爷！”
王大爷慢悠悠地喝着茶，没直接应，却对王大娘：“老婆子，多炒个肉菜，给孩子补补！”
饭桌上，葱油饼冒着热气，咬一口酥得掉渣。王大爷忽然瞅着她：“你这丫头，十五六了吧？开学上几年级？”
张雨晴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年前上初一，不过……”
“不过啥？”王大爷追问。
“不过我现在在自学高中课本，想今年试试考大学。”她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犟劲。
王大爷手里的饼差点掉桌上，眼睛瞪得老大：“从初一跳高三？全省都没这先例！你能行？”
“我想试试。”张雨晴抬头，眼里的光比煤炉的火苗还亮。
王大娘在一旁帮腔：“老头子，雨晴是个有主意的，你得帮她！”
王大爷扒拉着碗里的菜，琢磨了半，点零头：“我能帮你要个报考名额，让你从初一跳级考。但能不能考上，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够了够了！”张雨晴笑得眉眼弯弯，夹了块肉塞进嘴里，“谢谢您大爷！剩下的我自己来！”
一顿饭吃得浑身发热，临走时，王大爷把她送到门口，裹紧棉袄：“你爸的事，我记下了。你考大学的名额，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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