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洛阳皇宫，御书房内的烛火已经连续三个夜晚不曾熄灭。
曹髦独坐案前，那张描绘着山川城池与兵力态势的军事地图，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道线条都化作了沉重的锁链，缠绕在他的心头，令他窒息。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从洛阳到邺城的那条路，脑海中是成济那日铿锵的声音，和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理智……理智告诉朕，此计若成，收益巨大。”曹髦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沙哑。
他的思绪纷乱如麻。
一旦成功，不仅能救出被软禁、性命堪忧的曹氏宗亲，挽回他作为族长和皇帝的脸面与责任；更能将司马家在关东的主力诱至邺城，予以重创，极大削弱这个心腹大患的力量；最重要的是，若能取得这样一场由他御驾亲征赢得的大捷，他的威望将如日中，朝中那些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将不得不彻底臣服，他将真正掌控这个帝国……这几乎是一举解决所有核心困境的最佳方案。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激烈地反驳：
“但是成济呢？”
那个在南阙血雨中，毅然反戈，将长剑对准贾充，将身家性命押在他这个傀儡皇帝身上的身影；
那个在潼关城头，以寡敌众，浴血奋战，为他稳住江山基石的身影；
那个在他最孤立无援时，唯一挺身而出的身影……
如今，他却要亲手将这份忠诚与恩义，推向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用功臣的性命，去博取帝国的利益？
这岂是仁君所为？
这与他所痛恨的、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臣有何区别？
“陛下……”
轻柔的呼唤将他从痛苦的思绪中拉回。
曹髦抬起头，看见皇后卞氏与太后郭氏不知何时已来到书房，她们脸上写满粒忧。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安歇吧。”卞皇后上前，看着丈夫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疼不已。
太后郭氏也叹道：“皇上，国事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才是根本。这几日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究竟所为何事？”
面对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位女子，曹髦紧绷的心防稍稍松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成济那惊世骇俗的计策，以及自己内心的挣扎与煎熬，缓缓道出。
“……便是如此。朕……朕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迷茫。
听完曹髦的叙述，郭太后与卞皇后都震惊得久久无言。
她们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原本依附于司马昭的降将，不仅能力出众，对皇帝的忠诚竟至于斯，敢提出如此以自身为饵、行险中求胜之策，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忠忱。
良久，郭太后率先回过神来。
她历经宫廷风波，更明白政治的残酷。
她按住曹髦的手，语气沉稳而冷静：
“皇上，成济将军此策，虽看似凶险，然细细思之，确是眼下破局之良方。”
她看着皇上痛苦的眼神，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但有些话，必须由她这个太后来透。
“皇帝，你如今坐的，是下至尊之位。你肩上扛的，是曹魏的江山社稷，是万千子民的福祉。帝王……不能为个人恩义所困。成将军甘冒奇险，所求的，绝非陛下您个饶感激与保全，而是大魏的中兴，是陛下的皇权稳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曹髦心上。
“若因一时不忍，错失良机，坐视司马氏继续坐大，宗室安危难料，朝廷威信扫地，届时，陛下失去的将更多，局面也将更加艰难。而成将军的一片赤忱，亦将付诸东流。”
卞皇后也轻声劝慰，她的角度更为柔和：“陛下，臣妾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知‘士为知己者死’。成将军既然主动提出此策，想必已是深思熟虑，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陛下若因顾念私情而拒绝，或许……反而会寒了忠臣之心。陛下当体谅其忠，成全其志，方不负他一番苦心。”
“太后……皇后……”曹髦看着她们，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太后的话，是从冰冷的政治现实出发；皇后的话，是从温暖的人情义理切入。她们都在告诉他同一个答案——接受这个计划。
可是，那个“同意”的词，重如千钧，卡在他的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让朕……再想想。”曹髦无力地挥了挥手。
郭太后与卞皇后对视一眼，知道皇帝需要独自面对这最终的抉择，便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曹髦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他滚烫的面颊。
远处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如同这个庞大帝国无声的重量，压在他的肩上。
他想起成济最后的话：“……即便最终臣未能等到陛下援军……臣一死，既可暂息司马家之愤，亦可保全宗室安全。无论如何，陛下与朝廷，皆不至于陷入更坏的境地。”
那个男人，连自己的身后事，都为他这个皇帝算计好了。
一种混合着羞愧、感激、决绝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激荡。
“帝王……不能为个人恩义所困……”
太后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曹髦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残酷的坚定所取代。
他回到案前，目光落在象征邺城的那一点上。
为了宗室，为了江山，为了不辜负那份以性命相托的忠诚……他，必须做出一个帝王该做的选择。
边，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而一个艰难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决定，也终于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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