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振海失业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本就风雨飘摇的温家。张翠芬听到丈夫带回的那个破纸箱和解约通知书时，先是愣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爆发出尖利的哭骂。
“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干了二十年开就开了？肯定是你在外面又喝酒误事了！我早就过你那张破嘴管不住！”张翠芬捶打着丈夫的肩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下好了！家里就指着我那点工资，现在全完了！若兮那个讨债鬼指望不上，你又丢了工作，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温振海蹲在墙角，抱着头，一声不吭，任由妻子打骂。他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深了许多，眼神浑浊，透着深深的疲惫和麻木。辩解已经没有意义，事实就是，他成了家里的负担。
发泄过后，是无尽的惶恐。张翠芬算了又算，自己每月在「惠民超使做收银员，到手不到三千块，温振海以前好歹有四五千，勉强支撑着这个家，应付着老家时不时来要钱的亲戚，以及女儿以前那些无底洞似的索取。现在，只剩她这两千多块钱，连房租（他们租住在比女儿那里稍好一点的老旧区一室一厅）和生活费都紧张。
巨大的压力让她第二上班时，脸色更加难看，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苦和烦躁。
「惠民超使位于鼎曜集团旗下的「中央街」商业区负一层，虽然不算高端，但借着黄金地段的人流量，生意一直不错。张翠芬在这里干了五六年，算是老员工，但也养成了些老油条的习气——对熟客还能扯几句闲篇，对生客或者看起来不大会买东西的，就爱答不理，算账时也经常板着脸，找零钱扔得叮当响。超市经理过她几次，她当面唯唯诺诺，转头依旧我行我素，想着自己资历老，只要不出大错，超市也不能拿她怎样。
这上午，客流一般。张翠芬守着三号收银台，心里还盘算着家里的开销，想着是不是该去找经理预支点工资，或者看看有没有加班机会。一个穿着普通羽绒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推着购物车过来，车里东西不多，几包零食，一瓶酱油，还有一盒鸡蛋。
“一共四十六块八。”张翠芬麻利地扫码，眼睛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中年女人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递过来。张翠芬接过，在验钞机上随意过了一下（其实根本没仔细看），拉开抽屉找零。可能是心不在焉，她先是拿了两个一元硬币，又去拿纸币，动作有些慢吞吞。
“麻烦快一点，我赶时间。”中年女人看了看手机，轻声催促了一句。
就是这句催促，不知怎地触动了张翠芬紧绷又烦躁的神经。她正为家里事烦心，觉得这顾客事多，眼皮一翻，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急什么急？没看见我正在找吗？嫌慢去别家啊！” 着，把三个一元硬币和一张十元纸币有些用力地拍在收银台上，硬币滚落了一个到地上。
中年女人愣了一下，没去捡那硬币，只是深深看了张翠芬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张翠芬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但对方什么也没，拿起找零和购物袋，转身走了。
张翠芬撇撇嘴，弯腰捡起那个硬币，扔回抽屉，心里还嘟囔着“现在的人真难伺候”。她完全没注意到，超市入口处，有两个穿着便装、拿着文件夹的男人，已经静静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将她刚才对待顾客的全过程，以及更早之前对另一位询问价格的老太太不耐烦的摆手，都清晰地记录在了手中的平板电脑上。
下午刚换班不久，超市经理就铁青着脸，把张翠芬叫进了办公室。一同在场的，还有那两个上午出现的便装男人，以及「中央街」物业管理处的一名主管。
“张翠芬！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经理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摔在她面前，上面有清晰的视频截图和文字描述，正是她上午对那位中年顾客态度恶劣、找零敷衍的整个过程。“物业公司进行租户服务质量突击暗访，你‘表现’得很‘突出’啊！被暗访人员当场抓龄型！”
张翠芬脑袋“嗡”的一声，脸瞬间白了。她这才明白上午那个女人为什么眼神那么奇怪。“经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家里有点事，心情不好，我……”
“心情不好就能对顾客撒气？”物业主管冷冷地打断她，“‘中央街’致力于为顾客提供优质购物体验，所有入驻商户及其员工，都必须遵守统一的服务规范。你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商铺租赁管理协议》附件三第七条关于服务礼仪的规定，损害了商业街整体形象。”
经理在一旁补充，语气又急又怒：“物业这边已经正式对我们超市开出罚单了！五千块！而且要求限期七整改，提交全体员工的培训报告和整改方案！如果复查再不合格，就要考虑是否续约了！张翠芬，你知不知道这超市有多少家盯着这个位置？你这一下，把大家都害惨了！”
五千罚款！还可能影响续约！张翠芬腿都软了，她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主管，经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改！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罚款从我工资里扣，扣多少都行，别……别开除我……”她声音带着哭腔，心里慌得要命。没了工作，家里就真的一点进项都没了！
物业主管面无表情：“如何处理员工，是你们超市内部的事情。但我们必须看到切实的整改效果。七，这是最后期限。”完，便和同事起身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经理和张翠芬。经理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张翠芬的鼻子：“张翠芬啊张翠芳！我平时你，你当耳旁风！现在好了，捅这么大篓子！五千块罚款，因为你！超市要是因为这事丢了铺位，你负得起责吗？”
“经理，我赔，我赔罚款……”张翠芬哭着哀求。
“赔？你拿什么赔？你那点工资？”经理烦躁地挥挥手，眼中已有了决断，“你也不用赔了。你被开除了。现在就去财务结算这个月工资，立刻收拾东西走人！我们庙，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开除？！”张翠芬如遭雷击，扑上去想抓经理的胳膊，“经理你不能开除我！我在这干了六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家里现在困难，老头子刚失业，女儿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笑脸迎人，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机会？”经理甩开她的手，语气冰冷，“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了？你改了吗？现在连累整个超市！没得商量，赶紧走！再闹我叫保安了！”
最后通牒，不留丝毫余地。
张翠芬被赶出经理办公室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机械地去财务那里领了不到两千块的工资（扣除了部分违纪罚金），又在同事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收拾了自己柜子里那个用了多年的旧水杯和半包纸巾。走出超市员工通道，站在「中央街」明亮宽敞却冰冷的地下走廊里，她才真正意识到——工作，没了。
近六十岁的年纪，无一技之长，只有学文化，身体也不算硬朗，还背着个“因服务态度恶劣被开除”的名声……她能去哪里再找一份工作？
茫然、恐惧、绝望，瞬间将她吞没。她想起家里等着米下锅的丈夫，想起那个不知所踪、惹尽麻烦的女儿，想起下个月就要交的房租……，好像一下子全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打开门，屋里一片昏暗，温振海还维持着她早上出门时的姿势，蹲在墙角，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泥塑。
“老温……”张翠芬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
温振海慢慢抬起头，看到妻子失魂落魄、手里只攥着一个薄薄信封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大半。他张了张嘴，想问问，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又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夫妻相对无言，只有绝望在狭的空间里无声蔓延。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繁华依旧。而温家这盏本就微弱的灯，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灯油，挣扎在熄灭的边缘。复仇的第二步，精准地命中了这个家庭的另一个支柱，让其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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