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的声音在空旷的静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老道…张守一…
龙虎山弃徒？惊才绝艳的奇才？
为了研究这铜钱上的血符，不惜叛出山门？
这…这他妈跟我认识的那个满嘴跑火车、骗吃骗喝、邋遢得能熏死苍蝇的疯老道，是一个人？！
“他…他后来…”我喉咙发紧。
“后来？”
大帝似乎微微摇头，“符印虽强，然其精血道蕴，岂是凡躯所能长久承受？更兼他根基已损，道心蒙尘。符印之力如同双刃剑，护他残躯，亦日夜侵蚀其神魂。直至…他遇到了你。”
大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七月半，子时，血月当空，百鬼哭丧…你降生那一刻，身负‘半阴半阳’的极煞命格，引动地异象，阴煞之气冲！那枚沉寂多年的符印，竟被你命格中那极致的‘阳煞’之气引动，自行复苏！那老道…想必是感应到了符印异动，才循迹而至。”
“他以自身为炉，以残存道基为引，强行分割符印！取其蕴含‘阳煞破界’之力的核心，铸成‘阳煞锁魂钱’（子钱），打入你体内，助你锁住魂魄，压制那招灾引煞的命格！而他自己…则带走了那蕴含‘九霄引雷’道蕴与‘无间秽土’烙印的母钱残符！以此残符为引，他方能苟延残喘，魂魄不入轮回，亦不被阴司彻底察觉…直至…在东北那破山洞里，油尽灯枯，将母钱托付于你…”
“母钱离身，子钱将裂。无间秽土烙印彻底爆发，牵引其残魂坠入秽土深处…同时，也彻底激活了子钱深处，由你命格‘阳煞’与他分割符印时打入的‘邪胎’怨念…此乃…饮鸩止渴，亦是…他为你铺下的，最后一条生路。”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原来…
那枚救了我命的铜钱，是龙虎山祖师爷的精血所化…
原来…
那个坑蒙拐骗的疯老道，曾是惊才绝艳的才，为了这枚符印叛出山门，最终又为了救我，把自己最后的生路也搭了进去…
原来…
他塞给我母钱时那解脱般的眼神，那句含糊的“滚回家去”…是这么回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悲怆，猛地冲上我的眼眶！
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铁，灼痛得不出话。
就在这时——
嗡——！！！
我胸前那枚一直安静的子钱，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清越悠长的嗡鸣！
声音穿透静室，直透九霄！与此同时，那几道暗红发黑、如同凝固血迹的污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红光不再污浊，反而透着一股堂皇正大、涤荡妖邪的浩然之气！
红光之中，那几道“污迹”如同活了过来，扭曲、伸展，竟化作几条细长如丝、晶莹剔透、仿佛由纯粹道蕴凝结而成的赤红血线！
血线如同拥有生命，一端深深扎根于子钱本体，另一端则猛地刺破虚空，探入冥冥不可知之处！
轰隆！
静室上方，那坚硬无比的黑岩穹顶，无声无息地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边缘流淌着金色雷光的裂缝！
一股浩瀚、精纯、带着无上威严和凛冽仙气的威压，如同九银河倒灌，瞬间充斥了整个静室！
青光石灯的光芒在这威压下瞬间黯淡如豆！
酆都大帝笼罩周身的幽暗雾气，第一次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雾气深处，那两道目光猛地抬起，望向穹顶裂缝，带着一丝凝重和…意料之中的复杂。
裂缝之中，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一道身影，踏着虚空，缓缓降临。
来人看不出具体年岁，面容清癯，三绺长髯飘洒胸前，头戴紫金道冠，身着玄青八卦道袍，手持一柄白玉拂尘。
周身并无刺目光华，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道法自然的无上气度。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仿佛成了整个地的中心，连酆都大帝那深沉的威压都被隐隐排开。
他目光平和，却深邃如星空，仿佛蕴含着地至理。目光首先扫过酆都大帝，微微颔首：“帝君，久违了。”
声音清朗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
随即，那蕴含着无尽道蕴的目光，落在了我胸前那枚嗡鸣震颤、赤红血线直指穹顶的子钱上。
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痛惜，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静室一角——范无咎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手中托着一块巴掌大、通体莹白、散发着柔和温润光芒的玉璧。
玉璧中心，一点微弱到极致、裹着灰黑色雾气的暗红残魂，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着。
正是老道张守一！
看到那点残魂，来人清癯的脸上，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如同看到一块被顽童糟蹋得面目全非的美玉，充满了痛心与…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痴儿…何至于此…” 一声低语，带着无尽的惋惜。
他手中的白玉拂尘，极其随意地对着那凝魂玉璧的方向，轻轻一拂。
没有惊动地的声势。
只见一道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清辉，自拂尘挥洒而出，瞬间笼罩了那块凝魂玉璧！
玉璧中，那缠绕着老道残魂、如同跗骨之蛆的灰黑色“无间秽土”烙印，在清辉照耀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残雪，发出“嗤嗤”的轻响，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强行剥离、净化、消散！
老道那点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暗红残魂，失去了秽土的束缚和侵蚀，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明亮了一丝！
虽然依旧虚幻，却不再有那种随时会崩散的脆弱福
“师…师父…” 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眼眶发热。
来人（想必就是龙虎山祖师，张道陵！）并未看我，目光始终落在老道那点残魂上。
他再次轻叹一声，手中拂尘又是一挥。
那点被清辉包裹、脱离了秽土烙印的暗红残魂，连同那块凝魂玉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轻飘飘地飞起，朝着穹顶那道流淌着金色雷光的裂缝飞去。
“祖…祖师爷…”
玉璧中，老道那点残魂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发出断断续续、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意念波动，“弟子…愧对…山门…”
张道陵祖师面容平静，眼神深处却波澜微动。
他没有回应老道的愧语，只是对着飞入裂缝的残魂和玉璧，再次拂动了一下白玉拂尘。
一道更加凝练的清辉后发先至，轻柔却坚定地包裹住残魂玉璧，瞬间没入裂缝深处。
裂缝边缘的金色雷光猛地一亮，随即缓缓合拢，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室里，只剩下那浩瀚的仙气余韵和令人窒息的宁静。
张道陵祖师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仿佛将我由内到外看了个通透。
从我额间黯淡的五色血纹，到我胸前那枚布满裂痕、却依旧有赤红血线残留的子钱，最后落在我布满血丝、带着惊惶、悲恸和一丝茫然的脸上。
“半阴半阳…招灾引煞…身负邪胎…五毒缠身…”
祖师的声音清朗依旧，却如同冰冷的判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此路…凶险…九死…一生…”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然而，祖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胸前那枚子钱上，看着那几道渐渐黯淡、却依旧顽强存在的赤红血线，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然…此印…既择你为主…护你至今…亦是…缘法…”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缥缈的意味：
“祸福…相依…生死…难料…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张道陵祖师不再多言。对着酆都大帝的方向再次微微颔首，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无声无息地淡化、消散。
连同那充斥静室的浩瀚仙气，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降临。
静室里，只剩下清冷的青灯光芒，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我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祖师走了，带走了老道的残魂…
是回龙虎山了吗？
那老疯子…还有救吗？
祖师最后那几句“祸福相依”、“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
“呼…”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的呼气声，打破了寂静。
是酆都大帝。
笼罩在幽暗雾气中的身影，似乎微微向后靠了靠，那股渊渟岳峙、如同深渊星空般的威严气势，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雾气深处，那两道洞穿一切的目光也收敛了锐利，重新变得深邃内敛。
“总…算…走了…”
那沙哑、低沉、带着一丝慵懒倦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个睿智沉稳、与龙虎祖师对峙的地府至尊，只是我的幻觉。
他又变回了那个“图清静”的酆都大帝。
“…子…”
大帝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带着点赶苍蝇的不耐烦，“戏…看完了…热闹…也散了…该…滚蛋了…”
“你…师父…的…魂儿…自迎他…龙虎山…的…老牛鼻子…去…头疼…”
“你…身上…那…‘邪胎’…和…五毒…烙印…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缘…”
“滚…回…你的…阳间…去…该…吃吃…该…喝喝…该…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他极其随意地挥了挥袖子，像赶走一只烦饶苍蝇。
“记着…那…铜钱…彻底…裂开…的时候…就…是…你…和…那…‘邻居’…彻底…清算…的…时候…”
“活下来…算你…本事…”
“活…不下来…早点…来…报道…省得…老子…再…派人…去…勾…”
随着他挥袖的动作，我身下的黑石地面猛地亮起一个复杂的、闪烁着幽光的传送法阵！
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传来！
“等…等等！”
我下意识地大喊，还有无数疑问没问清楚！
老道到底能不能救？
那邪胎到底是什么？五仙烙印怎么办？祖师的缘法…
然而，法阵的光芒已经彻底将我吞没！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酆都大帝笼罩在幽暗雾气症重新慵懒地斜倚下去的身影，以及他那只再次捏起了白玉酒盅、极其轻微地…送到嘴边的手。
还有范无咎那如同影子般沉默立在角落的身影，墨黑的眸子似乎…极其短暂地扫了我一眼？
下一秒，旋地转！
冰冷、死寂的阴气被抛在身后，熟悉的、带着点煤灰味、酸菜炖粉条味和人间烟火气的浑浊空气，猛地灌入鼻腔！
噗通！
我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还带着点油腻的地面上。
硌得我龇牙咧嘴。
耳边响起一声惊恐的、带着浓重苞米茬子味的尖叫：
“哎——呀——妈——呀——！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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