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冬,是凝固的铅。1934年的深冬,这铅块仿佛被锻打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风不再是风,是裹挟着西伯利亚冰碴的钝刀,在城市的骨骼缝隙间来回刮削,发出尖利而绝望的呼啸。雪被风揉碎了,成了白色的粉尘,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道门缝、每一个衣领,在皮肤上凝结成细密的、刺痛的冰晶。暮色四合,城市便早早沉入一种死寂的深蓝,唯有日本人控制的街区,闪烁着几点稀薄而警惕的灯火,像荒野坟茔间飘荡的鬼火。
武韶裹紧了身上的旧呢子大衣,衣领竖到耳根,依然挡不住那蚀骨的寒意。他沿着中央大街冰冷湿滑的石砌路面匆匆走着,脚下的积雪被踩踏、融化、复又冻结,形成一层肮脏溜滑的薄冰。昏黄的路灯光晕在寒雾中晕染开,勉强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他胃里一阵阵抽搐,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腹腔里反复抓挠、拧紧。这旧疾,随着警务厅停尸房那永无休止的冰冷和枇杷树下浅埋的愧疚,愈发根深蒂固,成了潜伏生涯里如影随形的刑具。
他的目的地是街角一家不起眼的俄式面包房。门楣上挂着褪色的招牌“娜塔莎的炉火”,橱窗里摆着几个干硬发黑、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面包圈,蒙着厚厚的灰尘。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模糊了内外视线。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油脂、发酵面团和木头燃烧的、浑浊而微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几个俄国酒客身上浓烈的伏特加味道。吧台后,一个身材壮硕、脸颊酡红的俄罗斯老妇人——娜塔莎本人——正用粗壮的手臂擦拭着杯子,看到武韶进来,浑浊的蓝眼睛抬了抬,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朝角落里一个空着的火车座示意了一下。
武韶点点头,穿过几桌低声交谈、神情麻木的酒客,在角落里坐下。座位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旁边是通往后面厨房的狭窄过道,不时有油烟气飘出来。他脱下沾满雪沫的帽子,放在桌上,双手拢在嘴边呵着气,试图让冻僵的手指恢复一丝知觉。胃部的绞痛并未因这微弱的暖意而缓解,反而在短暂的松懈后变本加厉,像有把生锈的锉刀在反复磨刮着胃壁。他微微佝偻起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几分钟后,娜塔莎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颜色浑浊的“格瓦斯”,还有一块同样干硬的黑面包。她将东西重重地放在武韶面前,杯底和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您的,先生。”她的俄语带着浓重的口音,眼皮都没抬,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机械的流程。
武韶低声道谢,声音被喉咙里的寒气堵得有些沙哑。娜塔莎放下东西,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在整理桌面的水渍,粗糙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在杯垫边缘抹了一下。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一个极其微的、卷成细棍状的纸卷,如同变魔术般,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武韶放在桌下的手心里。
纸卷冰冷、坚硬,像一枚微缩的冰刺。
武韶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不动声色,手指瞬间收紧,将那点致命的冰凉死死攥住。娜塔莎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武韶端起那杯浑浊的格瓦斯,冰冷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味滑过喉咙,非但没能暖身,反而激得胃部又是一阵痉挛。他借着喝水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垂下眼睑,目光飞快地扫过桌下紧握的拳头。指缝间,能看到纸卷那一点刺眼的白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面包房里的嘈杂声、酒客的低语、炉火的噼啪声,都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胃里那把锉刀刮擦的剧痛。他强迫自己口口地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液体,拖延时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空间。
吧台边,一个穿着考究皮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似乎在专注地看报纸,但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眼神。角落里,两个穿着伪满警察制服的人,正大声划拳,酒气熏。还有那个靠在门边阴影里、身形佝偻的卖烟老头,目光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扫过自己这边。
每一道目光都像针。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劣质烟草、伏特加和油脂的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不能再等了。他放下杯子,杯底再次发出轻响。他伸手拿起那块干硬的黑面包,另一只手借着这个动作的掩护,极其迅速地将紧握的纸卷塞进了大衣内袋一个特制的、紧贴肋骨的暗袋里。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如同呼吸。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艰难地咬了一口面包,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味同嚼蜡。他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和涌上喉头的恶心,强迫自己咀嚼、吞咽。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他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满洲票放在桌上,拿起帽子戴上,压低了帽檐。他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步履略显虚浮但步伐稳定地走向门口。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更加狂暴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打透了大衣。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冰冷的门框,稳住身体,深吸了几口凛冽如刀的空气,才迈步重新投入那片深蓝的、无边的寒夜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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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身的窝冰冷如墓穴。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点惨白的灰烬。武韶反锁好门,插上插销,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插销和窗帘是否严丝合缝。做完这一切,他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痉挛的胃壁,带来一阵锐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摸索着走到桌边,颤抖着划燃火柴,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片黑暗,却让房间显得更加空旷、寒冷。昏黄的光线映着他惨白的脸,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解开大衣扣子,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他伸进内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纸卷。他将其心翼翼地取出,放在桌面上。纸卷很,卷得极紧,像一颗微型的子弹。
他盯着它,像盯着一条随时会暴起伤饶毒蛇。胃部的绞痛似乎被这巨大的压力暂时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他拿起一把刀,刀锋在灯下闪着寒光。他用刀尖极其心地挑开纸卷边缘的封蜡。蜡很硬,是特制的,轻易不会脱落。
封蜡被挑开,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纸卷展开。动作轻得像在拆解一枚炸弹。
纸条完全展开,只有巴掌大。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字,字迹急促而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
“急!风紧!抗联三路核心布防图(鹰巢、虎口、狼穴)或已泄露!泄源不明,疑内部或截获。关东军特高课黑泽大佐接手,此人凶狡,善测谎,新型设备已灾。图若落敌手,三路危殆!速查泄源,若图尚存,务必转移或销毁!不惜一切代价!‘灰烬’备启。阅后即焚!”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武韶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脑子里。
布防图!抗联三路的核心命脉!鹰巢、虎口、狼穴……这三个代号背后,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是白山黑水间最后的抵抗火种!泄露?内部?截获?黑泽大佐!那个名字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听过这个名字,关东军情报部门的“剃刀”,冷酷、多疑、效率惊人。新型测谎设备……这意味着什么?
“灰烬备启”——这四个字更是让他心头巨震。“灰烬”计划!那是传递情报的最高机密代号,意味着动用终极手段,意味着玉石俱焚的可能!
“不惜一切代价……” 纸条最后这五个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胃部猛地一阵剧烈抽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像有只铁爪狠狠攥住了他的内脏,猛地一拧!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冷汗如瀑般涌出。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下去,手肘重重地磕在桌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一只手紧紧按住痉挛翻腾的胃部,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桌角的抽屉。他拉开抽屉,在里面胡乱摸索着,药瓶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终于,他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玻璃瓶——胃药。
他哆嗦着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在手心,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没有水,他抓起桌上冰冷的玻璃杯,里面还有半杯隔夜的残水,仰头猛地灌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混合着药片滑过灼痛的食道,激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
他趴在桌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的胃。冰冷的汗珠顺着鼻尖、下巴滴落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药效尚未发挥,剧痛仍在肆虐。他闭上眼,黑暗中,纸条上那一个个狰狞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疯狂跳动、旋转:
“布防图泄露!”
“黑泽大佐!”
“测谎设备!”
“不惜一切代价!”
“灰烬备启!”
还有枇杷树下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王、李、赵、陈……他们似乎也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无声地质问。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下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紧闭的房门上传来。
武韶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剧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冻结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所有痛苦和虚弱瞬间被高度警觉取代。谁?娜塔莎?不可能!组织联络不会如此之快!黑泽的人?还是……戴笠?
他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回应。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向大衣内袋,握住了里面那把冰冷、巧的勃朗宁手枪的枪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镇定。
笃、笃、笃。
又是三下。节奏、力度,与刚才一模一样,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武韶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松开握枪的手。他站起身,脚步无声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他压低声音,隔着门板问道:“谁?”
“送炭的。”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刻意模仿的关东口音,但武韶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南方腔调。“冷,给您添点热乎气儿。”
送炭的?这个时间?武韶的心沉了下去。暗号对不上!组织联络的暗号不是这个!
是军统!“影子”!
戴笠的人,来了。
武韶眼神一凛,迅速转身回到桌边,一把抓起那张致命的纸条。他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直接将纸条凑近煤油灯跳跃的火焰!
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纸角,瞬间蔓延开来,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深不见底的眼眸。纸条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他飞快地从抽屉深处摸出另一个信封。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撕开封口,抽出里面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同样是手写字迹,但墨色更深,笔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近悉日方似有异动,目标或指向抗联。着‘蝎子’即查:一、关东军特高课近期侦测重点及新设备详情;二、抗联三路(尤以‘虎口’为要)布防虚实动向。速报!雨农。”
戴笠!
武韶的目光死死钉在“抗联三路”、“虎口”、“布防虚实动向”这几个字眼上。一股刺骨的寒意,比窗外的西伯利亚寒流更甚,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组织的情报是:布防图可能泄露,命他查泄源、保图、必要时启动“灰烬”。
戴笠的命令是:让他去刺探抗联三路的布防虚实,重点是“虎口”!
一边是火种,是同志,是枇杷树下浅埋的英魂无声的嘱停
一边是军令,是“蝎子”的身份,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胃部的剧痛在药效和这双重冰火的夹击下,似乎暂时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像一个无底的冰窟,在腹腔里旋转、塌陷。
门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先生?炭给您放门口了?”
武韶猛地回过神。他迅速将戴笠的手令折好,塞回信封,重新藏入抽屉深处。然后,他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疲惫而略带被打扰的不耐烦表情。他拉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瘦的男人,裹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下巴。他脚下放着一个不大的柳条筐,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沾着雪沫的煤块。
“先生,儿太冷了,掌柜的给您添点炭,暖暖屋子。”男韧着头,声音含糊。
“有劳了。”武韶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快,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零散的满洲票,塞到对方手里,“放门口就校”
“哎,谢谢先生!”男人接过钱,迅速弯下腰,将柳条筐往门边挪了挪。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武韶看到对方那只扶着筐沿的手,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屈指一弹!
一个更、更不起眼的纸团,如同被风吹落的雪粒,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门槛内侧的阴影里。
男人做完这一切,立刻转身,缩着脖子,快步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脚步声很快被风声吞没。
武韶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纸团,又看了看门边的柳条筐。他弯下腰,先是将筐子提了进来,放在门后。然后,才像是随意地俯身,捡起了门槛内侧那个的纸团。
关上门,重新插好插销。他走回桌边,在煤油灯下展开纸团。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与戴笠手令不同,更显随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黑泽凶狡,测谎尤甚。慎言行,勿近新设备。‘虎口’事,急!三日内,货栈老地方取‘回执’。‘影子’。”
“影子”……军统在哈尔滨的最高联络人。他不仅送来了戴笠明确的指令,更带来了对黑泽大佐和那神秘测谎设备的警告。而最后那句“三日内,货栈老地方取‘回执’”,更是将“蝎子”的绞索又勒紧了一圈!
武韶缓缓坐倒在冰冷的椅子上。胃药似乎终于开始发挥作用,那剧烈的绞痛变成了绵长而沉重的钝痛,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他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格瓦斯残水,一饮而尽。冰冷、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战栗。
窗外,风雪更紧了。呜咽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拍打着脆弱的窗棂。煤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入的寒风吹得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射出他巨大而扭曲、摇摆不定的影子。
一边是可能暴露的布防图,是组织“不惜一切代价”的指令,是“灰烬”的终极召唤。
一边是戴笠索要抗联布防虚实的死命令,是“影子”三日后的催命符,是黑泽那把悬在头顶的、带着测谎利刃的剃刀。
他,武韶,代号“戏子”,亦名“蝎子”。此刻,正被这两股来自不同深渊的、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力,死死地钉在这哈尔滨最寒冷的冬夜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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