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科员仓惶退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厚重的门扉彻底隔绝。办公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如同坟墓。窗外，铅灰色的光透过积尘的玻璃，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空旷的红木桌面上，映照着那堆如同坟冢般垒起的“废料”监听文件。空气里弥漫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此刻混合着未散的冷汗与惊悸，沉甸甸地压在武韶的肺叶上。
他瘫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皮革，如同溺水者攀住最后一块浮木。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彻底失控！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疯狂奔涌、炸裂！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血肉废墟中疯狂攒刺，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撕裂灵魂的眩晕和窒息福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又在持续的战栗中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右手死死按着伤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整个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痉挛。
然而，比这生理剧痛更甚的，是灵魂深处那被冰锥刺穿的巨大恐惧！
波长范围已初步框定！
截获加密电文三份！
移交密码组（林）！
破译进展显着！
那行模糊铅笔旁注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末梢！“夜莺”不仅被锁定了独特的生命体征（指法），它的巢穴（8900±50 Khz波段）已被76号无形的电子猎网牢牢框定！它传递的血脉信息（加密电文）已被捕获！而最致命的毒牙——日方密码专家林，正用他那精密如手术刀的头脑，全力撕咬着“夜莺”的咽喉，试图撬开它的喙，掏出所有隐藏在电波深处的秘密！进展显着！这意味着，“夜莺”的失声、坠毁，乃至整个上海地下党情报血脉的崩断，可能就在分秒之间！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绞索，死死勒紧了他的脖颈！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疯狂闪烁着濒死的金星。喉咙深处翻涌着浓烈的铁锈腥甜，被他死死地、一次次地强行咽下！不能倒！绝不能在此刻倒下！磐石倚墙的身影、无声的“釉下红”符号在黑暗中疯狂闪现，如同无声的鞭挞！“琴师”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空间，静静地注视着他，那托付的重量，重逾泰山！
时间！最致命的是时间！
他必须确认这危机的真实性和紧迫程度！必须知道林这把毒牙，已经咬得多深！
武韶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疲惫、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左肩撕裂般的抗议，用尽全身力气坐直身体。左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伸向那堆如同坟冢的文件堆！他不再是那个茫然无措的“文化顾问”，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要在致命的陷阱中扒拉出最后的生机！
他粗暴地、不顾一切地翻找着！纸张被哗啦啦地扫开、掀落，发出刺耳的噪音。那份记录着“夜莺”特征和旁注的模糊简报早已被年轻科员混入其他文件。他必须找到它！找到那指向“高疑目标追踪档案”第17号卷宗的线索！
汗水混合着灰尘，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一把扯下眼镜，用冰冷的手背胡乱抹去额头的冷汗，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在纷乱的字迹、模糊的波形图和潦草的备注中疯狂扫描！每一份文件都如同淬毒的荆棘，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左肩的剧痛在剧烈的动作下如同爆裂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带来阵阵强烈的呕吐欲！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甜在口腔内弥漫，用这尖锐的刺痛强行维持着即将溃散的清醒！
找到了！
那份模糊的复写纸简报被压在几份商业通讯记录下面！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将它抽出！粗糙的纸张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沁出细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钎，死死钉在那行致命的铅笔旁注上：
“…关联记录：参见‘高疑目标追踪档案’第17号卷宗（8900±50 Khz波段）。该目标波长范围已初步框定，截获加密电文三份，已移交密码组（林太君处）优先破译。进展：显着。待…”
“进展：显着。”
那被墨点覆盖的“待”字之后，是什么？
待什么？待最终破译？待抓捕行动？待…毁灭？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需要更多！需要知道林这把毒牙咬到了什么程度！这份“废料”里不可能有核心档案，但他必须找到任何能与“17号卷宗”或“林”产生关联的蛛丝马迹！
他再次疯狂地翻找起来！动作更加急躁、不顾一切！文件如同雪片般被他扫落在地！一份份简报、记录纸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飞速掠过：干扰分析、频率占用报告、设备维护日志…都是边缘的垃圾！没有！什么都没有！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他的脚踝…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叠用订书针粗糙装订的、纸张泛黄的《电讯处内部工作周报（密）》。这显然不属于那堆“废料”，很可能是被年轻科员无意中混入的。武韶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颤抖着翻开了这叠周报。内容枯燥冗长：设备采购申请、人员考勤、监听排班、上级指令传达…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过滤着无用的信息。突然，在最近一期周报的“上级指令与工作重点”栏目下，一行冰冷的油墨印刷字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奉李副主任及梅机关林少佐指示：即日起，密码组（负责人：林少佐）集中全力攻坚‘西林幽灵’项目（档案号：Gh-17）。所有相关侦听、测向资源优先保障。要求：不惜代价，尽快突破！此为当前最高优先级！”
Gh-17！
“高疑目标追踪档案”第17号卷宗！
“西林幽灵”——正是那份模糊记录中对“夜莺”早期信号的称呼！
最高优先级！
集中全力攻坚！
不惜代价，尽快突破！
命令来自李士群和梅机关的林！双重加压！这已不是普通的追踪，而是不惜血本的围猎！林这把毒牙，正被76号和梅机关同时握紧，狠狠刺向“夜莺”的心脏！
武韶感到一阵旋地转！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顶！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彻底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异常刺耳。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瞬。他挣扎着抬起头，额角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一丝温热的液体沿着眉骨缓缓流下。鲜血模糊了他一侧的视线。但他顾不上这些！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的责任如同最后的燃料，在濒临熄灭的意识深处疯狂燃烧！
他必须亲眼看到！必须确认林这把毒牙的“进展显着”到了何种程度！哪怕只看一眼那传中的密码组，感受一下那致命的锋芒！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在绝望的深渊中滋生——去电讯处密码组！哪怕只是路过！哪怕只是在门外感受一下那致命的磁场！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全部心神。他扶着冰冷的桌面，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般的眩晕而剧烈摇晃。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额角的鲜血，重新戴上破碎的眼镜。镜片裂痕扭曲了视野，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灰尘和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整了整凌乱的大衣，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模糊简报迅速塞进最贴身的口袋。然后，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脸上强行堆砌起一副因“剧痛难忍”而不得不寻求帮助的、虚弱不堪的表情，步履蹒跚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朝着电讯处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之上，冷汗如同溪般滑落。他像一个真正的、被旧伤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艰难地移动着。
推开电讯处的隔音门。
那熟悉的、如同金属蜂巢般的巨大嗡鸣声和密集的“嘀嗒”声瞬间将他吞没。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生疼。监听员们依旧如同雕塑般专注，无人抬头看他这个闯入的“废物”。
他的目标，是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标着“密码组”的厚重金属门。门旁，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神情警惕的警卫如同石像般伫立。
武韶佝偻着背，右手死死按着左肩，步履艰难地向那扇门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痛苦呻吟。他刻意让自己显得更加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
就在他距离那扇金属门还有七八米时——
“密码重地！闲人止步！”警卫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块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同时，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武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到，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偻得如同煮熟的虾米。他艰难地抬起左手，虚弱地摆了摆，声音嘶哑破碎：“抱…抱歉…我…我找晋处长…问个…问个档案编号…走…走错方向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慌乱地向后退，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生理性的痛苦。
警卫皱着眉，看着武韶这副狼狈不堪、咳得几乎断气的模样，眼中那警惕的神色稍稍放松，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晋处长不在！快走！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他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
武韶如蒙大赦，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踉跄着转身，脚步虚浮地向回走。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借助咳嗽低头弯腰的动作，他那布满血丝、被镜片裂痕扭曲的视线，如同最隐蔽的镜头，极其短暂、却又无比精准地，透过那扇厚重金属门上方狭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气窗缝隙，捕捉到了门内一刹那的景象！
门内空间不大，光线明亮得近乎刺眼。
几张宽大的金属操作台呈环形排粒
操作台中央，一个穿着笔挺日军少佐军服、身形瘦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面前一台体积庞大、外壳闪烁着冰冷哑光、布满复杂旋钮和指示灯的神秘机器。机器侧面，一个圆形的示波管屏幕正跳动着诡异的、不断变幻的绿色光斑和线条。那身影的侧脸线条冷硬，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狂热。他的手指悬停在机器的一个旋钮上方，动作稳定而精准。
是林！
日方派遣的密码专家！
而那台散发着冰冷气息、如同活物般脉动着的机器——武韶认得！那是日本最新式的“紫密”破译机（类似美国的“purple”机原型）！专门用于攻击复杂的密码体制！此刻，它正如同饕餮巨兽，贪婪地吞噬着从“夜莺”身上撕咬下来的加密电文，用那冰冷的电子脑疯狂运算、撕裂着最后的防线！
就在林身影的侧前方，一张金属操作台上，摊开放着几份文件。其中一份文件的抬头，几个清晰的黑色油墨日文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穿了武韶的视网膜：
“极秘：西林ゴースト Gh-17 暗号解読进捗报告”
（绝密：西林幽灵 Gh-17 密码破译进展报告）
报告下方，几行手写的日文批注清晰可见：
“核心结构已锁定… 密钥空间大幅缩… 样本三号电文局部明文浮现… ‘…转移…’、‘…名单…’… 突破在即！…”
“嗡——！”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致命的精神冲击瞬间将武韶彻底吞噬！眼前彻底被浓重的黑暗和迸溅的血色光斑笼罩！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巨大的恐惧点燃，化为焚身的烈焰！“核心结构锁定”！“密钥空间缩”！“局部明文浮现”——‘转移’！‘名单’！林不仅咬住了“夜莺”的喉咙，他已经在品尝鲜血的味道！他已经触摸到了足以摧毁一切的秘密！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武韶口中喷溅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梅花，洒在冰冷湿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
意识沉入冰冷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警卫惊愕的呼喊，听到电讯处嗡鸣声的骤然放大，听到那扇厚重金属门后，林少佐手指旋动破译机旋钮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
“咔哒”一声。
如同死神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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