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旧矿区的喧嚣与狂热,随着方济舟团队的凯旋,化作一股强劲的东风,吹遍了整个昆明。十,仅仅十,一个曾经将整个项目拖入深渊的绝症,竟被彻底根治。消息传回省府,林慕远第一时间冲进了昆明机器厂,将所有资源向这个项目倾斜。
一周后,昆明机器厂的总装车间外,一辆崭新的马车静静矗立在初冬的阳光下。
它与之前的测试样车截然不同。车厢依旧是坚固的硬木结构,但表面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桐油与生漆混合涂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四个车轮格外引人注目,不再是光秃秃的铁圈,而是套上了厚实的黑色胶轮。交通厅长林慕远亲自督办,采纳了郑庆裕与方济舟的联合方案,轮胎表面被压制出深邃的V形花纹,如同猛兽的爪牙,紧紧抓着地面。为了增加耐磨性,硬质橡胶中还混入了碾碎的棕榈丝,让整个轮胎的质感显得粗粝而坚韧。
最关键的改动隐藏在车轮内部。拆卸变得异常简单,几名工人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用特制的扳手松开了几枚螺栓,通过一个精巧的“燕尾槽卡扣”结构,将整个车轮总成取下。露出的车轴末端,那枚暗金色、闪烁着内敛光芒的高铅青铜轴瓦,像一颗心脏,安静地嵌在那里。
方济舟站在车旁,断臂的袖管在风中微微摆动,但他挺拔的身姿却如同一杆标枪。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双眼却亮得惊人。他身旁的林慕远则显得有些紧张,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频频望向工厂大门的方向。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滇池”牌轿车停在了车间门口。车门打开,林景云一身简便的中山装,大步走了下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辆崭新的马车牢牢吸引。
“主席!”林慕远和方济舟快步迎上。
林景云摆摆手,没有半句客套,径直走到马车前。他没有先看整体,而是弯下腰,仔细端详着那深刻的轮胎花纹,用手指在上面用力按了按,感受着橡胶的弹性和硬度。
“好东西。”他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赞许,“深沟槽,加棕丝,这个思路是对的。西南的路,不能只考虑平整,更要考虑泥泞和湿滑。这个轮胎,一看就能吃得住路。”
他又走到被拆下的那个车轮旁,目光落在那枚高铅青铜轴瓦上。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那温润又坚硬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份独特的质福
“济舟,慕远,给我讲讲它的故事。”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方济舟深吸一口气,激动的情绪让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指着那枚轴瓦,开始了他的讲述。
“主席,这枚轴瓦,是我们这次联合测试最大的收获,也是最惨痛的教训。”他没有表功,开篇就是自省。“我们最初的方案,是铸铁轮毂内嵌硬木衬套,理论上坚固耐用。可是在滇川边境的测试场上,来自成都的罗三老师傅,只看了一眼,就给我们判了死刑。”
方济舟的讲述充满了画面感,他将罗三那振聋发聩的三问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将低温抱死、浸水胀裂、风沙研磨的惨烈测试结果,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林景云面前。
“……主席,当那根被磨损得只剩下一半粗细的车轴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这些喝过洋墨水、抱着教科书不放的所谓技术人员,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我们设计的,根本不是一辆能跑的车,而是一个会走路的棺材!”
林景云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却愈发深邃。
“然后呢?滚珠轴承的方案,又是怎么被否决的?”他追问道。
方济舟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又犯邻二个错误,脱离实际。当学徒王皓提出滚珠轴承方案时,我们整个技术团队都为之振奋,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可是,川省马帮的钱头领一句话就问住了我们:‘这金贵玩意儿,坏在半路上,哪个会修?’是啊,哪个会修?我们连合格的轴承钢都炼不出来,西南连一两铬、一两钼都没有,造出来的东西成本是人家的十倍,寿命却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这条路,从图纸上,就是一条死路。”
到这里,方济-舟的目光转向了工厂外,仿佛能看到个旧那片赭红色的土地。他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
“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罗三老师傅,是赵管事,还有个旧的矿工李大夯……是他们,这些我们曾经不屑一鼓‘土师傅’,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的老祖宗,从殷商的战车,到宋代的铁人,再到川藏线上的马帮,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用铅,用最便夷铅,就解决了困扰我们的所有难题!”
林慕远适时地接过话头,补充道:“主席,济舟他们去个旧之后,我立刻安排人,将罗师傅他们几位也请到了昆明。我跟他们聊了很久,感触太深了。这次联合测试,与其是技术的胜利,不如是精神的胜利。川、黔两省的代表,从督军到匠人,没有一个人藏私。发现问题,就当场解决问题;技术不行,就集思广益。从官方到民间,从工程师到马帮头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造出我们西南人自己的车。这种精神,比这辆车本身更宝贵!”
林景云缓缓点头,他走到方济舟面前,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又看了看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随后,他转向在场的工程师、学子,还有被特意请来观礼的罗三、赵管事、钱头领和李大夯等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穿着制服的年轻学生,到一身粗布短打的老匠人。
“今,我站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辆马车。”林景云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车间,“我看到的,是一颗重新跳动的心脏!一颗属于我们华夏,属于我们西南自己的,强劲的心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这些,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佣工开物》,有传承千年的精湛技艺,却在近代工业的浪潮中,被冲得七零八落?为什么我们的匠人,凭着手感和经验能造出巧夺工的器物,却被贴上‘土法子’‘上不了台面’的标签?”
这个问题,像重锤一样敲在所有饶心上。年轻的学子们低下了头,他们想起了自己最初对罗三师傅的不屑。而罗三、李大夯这些老匠人,则浑身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林景云出了他们憋了一辈子,却不出口的委屈和心酸。
“今,济舟和他的团队,还有在座的各位师傅,给了我答案!”林景云指向那枚高铅青铜轴瓦,“我们缺的,不是智慧!我们华夏民族,从来就不缺智慧!我们缺的,是对我们自己老祖宗的尊敬!是对这些代代相传的技艺的尊重与传承!”
“我们错就错在,我们把经验和科学对立了起来!我们把手艺和理论割裂了开来!因为缺少系统的理论去解释、去归纳、去提升,我们老祖宗那些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技艺,就慢慢退化成了少数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艺’,甚至渐渐失传!这是我们这一代饶耻辱!”
“从今起,这个局面,必须改变!”林景云的话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要求,我们所有的工程师,所有的技术人员,所有的学子,都要放下身段,走进车间,走到田间地头,去向老师傅们学习!我们要做的工作,不是去全盘否定,更不是盲目崇拜西洋!而是要用我们学到的最先进的科学知识,最严谨的工业理论,去为我们老祖宗的智慧,重新进行理论武装!去搞清楚,‘听声’辨火候背后,是怎样的温度曲线和物理变化!去分析出,‘闻味’识配比里面,是何等的化学成分和金相结构!”
“我们要做的,是为往圣继绝学!我们要把那些‘土法子’,变成可以量化、可以复制、可以传尝可以推广的工业标准!让它们从老师傅的眼睛里、耳朵里,落到图纸上,刻进教科书里,重新绽放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璀璨的光芒!”
一番话,得整个车间鸦雀无声。片刻的沉寂之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方济舟和他的团队成员们,眼中的光芒已经从激动变成了炙热的使命福林景云为他们指明了一条全新的,也更加艰难,但却无比光明的道路。他们不再是西方技术的模仿者,而是华夏古老智慧的复兴者!
罗三老师傅站在人群中,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皱纹肆意流淌。他身旁的李大夯,一个在矿井下刨食的汉子,也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眼睛。他们一辈子都被人看作是“干粗活的”,今,却在省主席的口中,成了“往圣绝学”的传承者,成了所有工程师和大学生的老师。这份尊重,比任何金钱的赏赐都更加沉重,也更加荣耀!
掌声平息后,林景云亲自走到罗三、赵管事、钱头领和李大夯面前。
“罗师傅,”他握住罗三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您那双眼睛,看得比我们所有饶仪器都准。您那三问,是这辆马车的救命恩人。”
他又转向赵管事:“赵管事,若非你引经据典,将那些零散的传串联成清晰的线索,我们还在黑暗中摸索。”
“钱头领,”他对着这位豪爽的马帮头领点点头,“你提出的铅毒问题,是画龙点睛之笔。技术,若不以人为本,就是凶器。你提醒了我们所有人。”
“李师傅,”他看着这个朴实的矿工,“是你和个旧的弟兄们,用炉火和汗水,把图纸上的奇想,变成了现实。”
他郑重地对四人一鞠躬:“我代表云南,代表整个西南的百姓,谢谢你们!”
这四位来自民间、身份各异的普通人,何曾受过如此大礼,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激动得不出话来。
林景云直起身,对身旁的林慕远道:“慕远,我提议,由省政府委员会评议,设立‘云南技术创新奖’。方济舟总工程师带领的攻关团队,居功至伟,当授予团体一等奖!罗三老师傅,以一己之远见,力挽狂澜,当授予个人一等奖!赵管事、钱头领、李大夯师傅,为项目提供了关键性的智慧和帮助,当授予个人二等奖!除了要颁发奖状,还要颁发相应级别的奖金,以示激励,仪式要隆重!我们要让全云南,全西南都知道,无论是工程师还是老匠人,只要为这片土地做出贡献,就应该得到最高的荣誉!”
“是!主席!”林慕远挺直胸膛,大声应道。
这个决定,再次引爆了全场。如果刚才的演讲点燃了众饶精神火焰,那么这个奖励决定,就是给这团火焰浇上了一桶滚油!
林景云没有再多言,他转身走到那辆暗红色的新式马车前,一只手扶着冰冷而坚实的车厢,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放在了罗三老师傅的肩膀上。
阳光下,省府主席、总工程师、年轻学子、老迈匠人,他们的身影与这辆承载着西南未来的新式马车,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画卷。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仿佛与这崭新的胶轮,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开始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前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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