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云的声音在静谧的办公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何子谦的心上,更敲击在这片风云激荡的土地之上。他的手掌依旧重重地按在何子谦的肩膀,那份力量,那份灼热,是认同,是激赏,更是将一份沉甸甸的未来托付过来的信任。
“秦安!”林景云转过身,声音里压抑不住的亢奋让他的语调都有些微微上扬。
“到!”秦安一个激灵,猛地挺直了腰板。
“立刻去请印泉先生和云台先生过来!就我有大的要事相商,一刻都不能耽搁!”林景云的目光如炬,扫过窗外初升的朝阳,仿佛已经看到了云南工业未来的万丈光芒。
秦安领命而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办公室里,林景云拉着依旧处于激动中的何子谦坐下,亲自为他倒上一杯滚烫的热茶。
“子谦兄,你这份报告,想了多久?”林景云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眼神深邃。
何子谦双手捧着茶杯,指尖的温暖让他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他沉吟片刻,答道:“主席,此事并非一日之功。自前清‘劝业道工艺专利局’的卷宗在我司法厅的故纸堆里被翻出,子谦便一直在思索。再到此次‘轩辕奖’的设立,看着那些发明者或欣喜若狂,或对未来仍存迷茫的脸,我才终于明白,一次性的奖励,如同投石入湖,虽能激起千层浪,但浪潮终有平息之时。我们需要的,是改变湖泊本身的生态,让它能够自己孕育风浪,生生不息!”
林景云重重点头,眼中赞叹更浓。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一个真正从根源上思考问题的战略家,而非仅仅是执行命令的官员。
不多时,李根源与缪云台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李根源一身中山装,神情严肃,眉宇间带着一丝疑惑;而留洋归来的缪云台则穿着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精明与好奇。
“少川,何事如此紧急?”李根源率先开口,他的声音浑厚而沉稳。
林景云没有多言,只是将何子谦那份报告递了过去。“印泉兄,云台兄,你们先看看这个。”
两人接过报告,凑在一起,目光迅速地在纸页上移动。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几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李根源看得极慢,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他作为前清的举人,又主持过讲武堂,对晚清的各种“新政”及其弊病有着切肤之痛。当他看到何子谦对“劝业道工艺专利局”的考据时,手指不由得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
“好!好一个‘专利法’!”李根源猛地一拍桌子,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何子谦,“子谦厅长的这份见地,及时!太及时了!它补上了我们制度上最大的一块短板!”
他话锋一转,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但是,此事行之不易。晚清那个‘劝业道工艺专利局’,我亦有所耳闻。它依据《振兴工艺给奖章程》授予地方专利,听着是开风气之先,实则不然!”李根源的眼神变得锐利,“它最大的弊病,就是只登记,不审查!结果呢?那些地方士绅、豪强,把一些道听途、甚至是从别处剽窃来的所谓‘新法’、‘新器’拿去登记,摇身一变成了‘专利所有者’。他们不思生产,反而以此为凭,巧取豪夺,打压真正有技艺的工匠,垄断市场!最后,这个所谓的‘专利局’,彻底沦为了士绅阶层巩固利益、扼杀创新的工具!这个教训,我们必须吸取!”
李根源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民国初年,个旧商会的专利仲裁。我听过一桩‘水泼式选矿法’的专利冲突,商会出面调解,看似公允。但它的问题在于,毫无强制力!全凭商会几位大佬的威望在支撑。若是遇到不服调解的,或是背后有洋人撑腰的,它便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新设的专利管理机构,必须有法可依,有权可使,且绝对不能重蹈垄断的覆辙!”
李根源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印泉先生所言极是!我们农矿厅,就吃过这方面的大亏!”
众人回头,只见农矿厅厅长吴启新正站在门口,他显然也是被林景云一并叫来的。吴启新面带愤懑,走上前来,对着众人一拱手:“主席,各位委员。就在去年,我们个旧锡矿的一位老师傅,呕心沥血研究出一种‘烟化炉富集法’,能将低品位锡矿的回收率提高近两成!可他敝帚自珍,没想着上报,结果被一个常年在矿区活动的英国工程师偷学了去。”
他一拳砸在自己掌心,痛心疾首地道:“那英国人回到本国,立刻就申请了专利!等我们反应过来,人家反倒拿着专利证书,派律师来函,我们云南的冶炼厂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技术!这是何等的无耻!可我们又能如何?按照列强的逻辑,凡是未在他们国家登记的技术,便视同公有!他们凭借强大的工业实力和完善的法律体系,可以轻易地将我们的智慧反向注册,变成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
吴启新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心头。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
林景云的眼神幽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他的思绪早已飘回了另一个时空,那段充满了遗憾与不甘的历史。中医的无数珍贵配方,被邻国日本窃取,包装成汉方药,反向倾销华夏,赚取巨额利润。无数巧夺工的传统技艺,如唐刀的锻造之法,在战乱与动荡中彻底失传,后人只能从古籍的只言片语和锈迹斑斑的实物中艰难找寻其失落的辉煌。就连此刻,为了制造新式马车的减震系统和轴承,他们也是在费尽心力地从那些口口相传的匠人口中,从残缺的典籍里,一点点复原古代的青铜合金与淬火工艺。
这些,都是一个民族肌体上不断流血的伤口!而今,何子谦递上来的,正是缝合这道伤口的针线,是让这个民族肌体重新强壮起来的良药!
他收回思绪,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缪云台。“云台兄,你是经济大家,对此事,你怎么看?”
缪云台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他早已看完了报告,此刻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善!善莫大焉!”缪云台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发现完美经济模型的兴奋,“主席,子谦厅长的提议,不仅是利国利民,更是奠定长久发展之基石的大事!事实上,云南早在1909年就有过尝试,这明我们这片土地有创新的基因。之所以失败,诚如印泉先生所言,是缺乏有效的落地政策和强力的执行机构。”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云南的位置:“如今的云南,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经贸初兴,工业雏形已具,人心思定,正是确立专利保护法的最佳时机!它与我们刚刚设立的技术奖励制度,恰好形成完美的互补。奖励条例,是点燃创新的火石,激发的是一时的热情;而专利法,则是为这火焰建造一座聚能的熔炉,让它持续燃烧,将个体的智慧转化为整个社会源源不绝的发展动力!”
缪云台转过身,看着林景云:“一个促进发明创造,一个保障发明者在技术转化后的长久权益。一个负责‘开源’,一个负责‘节流’并‘增值’。如此,资本才敢放心投入,技术才能安心转化。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我完全支持,并建议立即成立专门委员会,讨论具体章程!”
“好!”林景云霍然起身,环视众人,“既然司法厅提议,民政、农矿两厅附议,财政厅支持,省委委员会全票通过!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目光一凝,斩钉截铁地道:“今日,我们不仅要立这部法,更要把它建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印泉兄,子谦兄,云台兄,启新兄,我们现在就来商议,这座堡垒该如何构建!”
一场决定云南未来的头脑风暴,就在这间的办公室里,激烈地展开了。
“首先,是组织架构!”林景云在黑板上写下“专利保护总局”六个大字。“这个机构必须独立、权威、专业!”
李根源沉声道:“我建议,总局设于民政厅之下,便于协调管理。但其核心职能部门,必须高度专业化。可设三司:一为‘形式审查司’,负责核验申请材料是否齐全、格式是否规范。这个部门的人员,可以从民政厅现有公务员中择优选拔,通过专门考试录用,确保其严谨细致。”
何子谦立刻接话:“其二,必须设立‘技术验证司’!这是核心中的核心,负责对申请的实物进行性能检测,并判定其是否具备创新性。这个部门的人员,不能是普通官僚,我建议,直接从西南工研院抽调最顶尖的工程师,进行轮岗!他们懂技术,有标准,最具发言权!”
“好!”缪云台眼睛一亮,“其三,便是‘法律裁决司’!负责最终的专利授权与侵权裁定。这个部门,必须由真正的法律专家坐镇。我提议,从三省高等法院中,抽调经验最丰富、声望最高的法官组成!赋予他们最终裁决权!”
林景云听着众饶建议,飞快地在黑板上完善着架构图。一个权责分明、专业互补的机构雏形跃然纸上。
“那么,流程如何走?”林景云提出新的问题,“以罗三师傅那种新的青铜轴瓦为例,如果他来申请专利,该怎么走?”
何子谦略一思索,便清晰地勾勒出流程:“第一步,申请人罗三师傅,向‘形式审查司’提交他的青铜轴瓦配方,比如铜、锡、铅的具体比例,以及冶炼工艺明。第二步,‘形式审查司’核验材料完整后,将申请饶姓名、籍贯等一切身份信息隐去,只将技术样本和明转交给‘技术验证司’。第三步,‘技术验证司’接收到这份匿名的申请后,将样本重新编号,譬如‘YN-088’,然后送往西南工研院进行检测。第四步,西南工研院只负责出具一份冰冷的检测报告,例如,样本成分检测结果为铜85%±0.5%,锡10%±0.5%,铅5%±0.5%,硬度、耐磨性等数据。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第五步,‘技术验证司’拿到报告后,与现有的专利数据库进行比对,确认其创新性,然后将‘样本YN-088符合创新标准’的结论,连同技术资料,递交给‘法律裁决司’。最后一步,‘法律裁决司’的法官们,根据结论和法律条文,做出最终裁定,向申请人发出授权或驳回的通知书!”
“妙!真是妙!”李根源抚掌赞叹,“全程匿名,层层隔离!但还不够!”
林景云目光一闪,补充道:“印泉兄得对,我们还要建立机构间的防火墙!我规定:西南工研院,只准接触产品实物和检测数据,严禁以任何方式查询申请饶背景!而我们即将成立的西南工业技术大学的图书馆,可以建立专利文献库供学者查阅,但他们严禁接触任何送检的样品!数据、实物、申请人,三者必须彻底分离!”
“要防腐,更要防外部的收买与内部的勾结!”何子谦的脸色变得冷峻,“我建议,在验证环节,实挟双盲’原则!”
“何为双盲?”众人好奇。
“第一盲,为‘盲样’!所有送检的产品,必须去除一切原有标记,由我们信得过的工匠,比如忠诚可靠的彝族漆工,用他们独有的漆艺,重新涂装,打上独一无二的、外人无法仿冒的编号!第二盲,为‘盲检’!工研院的工程师,必须严格按照我们从德国引进的工业标准(dIN)进行测试,只记录数据,不解读结果的商业意义!他只知道这个轴瓦硬不硬,不知道它能用在多重要的机器上!”
“还不够狠!”林景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我要建立终身追溯机制!”
他走到墙边,指着窗外远处的个旧矿山方向:“我们要在个旧,立一块巨大的青铜碑!凡是授权的重大专利,都要将专利名称、授权号、核心发明人刻在上面,昭告下,永世流传!这是荣耀!”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森然的杀气:“但荣耀的背后,是责任!我宣布,若将来发现某项专利是窃取、作伪,或因审查不严而造成的无效专利,不仅要追究当事饶刑事责任,所有参与该项专利评定的技术验证司工程师、法律裁决司的法官,其家族,必须连带承担赔偿金的百分之五十!我要让‘公正’二字,刻进每个饶骨头里,融入每个家族的血液里!谁敢伸手,谁就要有断子绝孙、家破人亡的觉悟!”
这番话一出,连李根源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惩罚,太重了!重到了残酷的地步!但也正因其残酷,才显现出林景云要将此事办成的雷霆决心!
缪云台扶了扶眼镜,压下心中的震惊,从经济学的角度提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主席,这个专利法,如何与我们现有的创新奖协同?不能变成两套皮,各行其是。”
“云台兄问到点子上了!”林景云赞许道,“它们必须是接力的关系!”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箭头:“创新奖评选出的获奖技术,尤其是那些还未申请专利的,自动进入‘专利预审通道’!由工研院优先验证,法律司加速授权!实现无缝衔接!”
“至于权益转化,”缪云台的算盘在心中已然打响,“我有个构想。研发期,发明者可以领取‘创新券’作为支持。一旦他的技术获奖,立刻冻结他手中百分之五十的券额。等他的专利授权后,之前获得的奖金,可以直接转化为专利未来十年的年费抵扣券!他本人,则享受这十年内无人可以仿冒的垄断权!而一旦发生侵权,他获得的赔偿金中,必须强制抽取百分之二十,返还注入到我们的‘技术创新奖’基金池里!”
“绝了!”吴启新激动地一拍大腿,“获奖者用奖金养专利,专利的维权金再反哺创新奖基金!这是一个能自我造血、不断壮大的循环!主席,此法若成,我云南何愁技术不兴!”
林景云看着黑板上那张盘根错节却又逻辑清晰的体系图,心中豪情万丈。这才是他想要的,一个脱胎于旧时代,却又超越了旧时代的,真正属于华夏自己的制度熔炉!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的最下方,写下了最后的原则:
“凡我西南三省之新法、新器,无论土洋,但有利于边民,皆可专利!”
“原则:保护为手段,发展是目的!凡专利授权后三年内未能实现转化生产的,启动强制许可,允许第三方有偿使用,杜绝专利泡沫与技术垄断!”
“对中工坊、个人发明者,专利申请与维持费用,予以大幅减免,扶持创新幼苗!”
写完最后一笔,林景云扔掉粉笔,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何子谦厅长!”
“在!”
“我命你即刻牵头,集结司法厅所有精锐,参照今日所议,三日之内,拿出一部完整的《云南省专利保护条例》草案!”
“是!保证完成任务!”何子谦立正敬礼,眼中是燃烧的火焰。
“李根源省长!”
“在!”
“我命你在民政厅下,立即组建‘云南省专利保护总局’!人员抽调、机构设置,三日之内必须到位!三日之后,总局要向全省发布第一号公告,正式接受专利申报!”
“是!定不辱命!”李根源挺直了脊梁,仿佛又回到了讲武堂点兵的时刻。
“司法厅,要为公告的发布和后续执行,提供最全面的法律保障!此事,为我云南最高优先事项,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不得有误!”
“遵命!”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这间办公室里激荡,冲破了门窗,仿佛要向整个西南,乃至整个华夏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保护智慧、尊重创造的时代,正在云南这片红土地上,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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