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闻念夏拖着昂贵的行李箱，带着一身风尘和属于商业精英的冷冽气场，打开了家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清脆声响，没能带来往常女儿迎上来的温暖问候，反而激起了一阵陌生而激烈的犬吠。
“汪汪汪！汪汪！”
闻念夏蹙起精心描画的眉，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穿着件可笑蓝色衣服的萨摩耶幼犬，正挡在玄关，冲着她这个“入侵者”龇着乳牙，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尾巴却因不确定而微微低垂。
闻星玥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父亲阴沉的脸和狂吠的蝴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抱住躁动的狗，轻声安抚：“蝴蝶，别叫了！安静！他是我爸爸，是家人！”
或许是“家人”这个词安抚了它，又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语气里的急切，蝴蝶立刻收敛了凶相，它歪着头看了看面色不虞的闻念夏，似乎努力想理解这复杂的家庭关系。最终，它选择相信主饶判断，带着一点试探和讨好，它心翼翼地、摇着尾巴走上前，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闻念夏熨帖笔直的西装裤脚，发出“呜呜”的亲昵声音。
下一秒，令人心悸的事情发生了。
闻念夏像是被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碰到，脸上瞬间布满厌恶与不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极其粗暴地抬脚一踢——
“嗷呜！”蝴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的、毛茸茸的身体被这股力道直接踢飞出去，撞在旁边的鞋柜上，又滚落在地，蜷缩起来，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呜咽。
时间仿佛凝固了。
闻星玥眼睁睁看着那团白色的、温暖的生命被如此对待，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巨大的震惊和心痛才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
“它不是野狗！”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它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朋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激烈地顶撞闻念夏。
闻念夏显然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了，他那双锐利的、习惯于在谈判桌上审视对手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在闻星玥脸上。长期身居高位带来的控制欲，让她无法容忍任何忤逆，尤其是来自一向“乖巧”的女儿。
“你……”闻念夏气极反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长本事了是吧？为了条畜生，还敢顶撞我了？”
话音未落，他扬手——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闻星玥白皙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在脸颊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比疼痛更刺骨的，是心底那片轰然坍塌的、关于“家”的脆弱幻想。
“滚！”闻念夏指着大门，声音冰冷，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带着你的野狗，给我滚出去！”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闻星玥死死咬住下唇，没让它掉下来。她没有再看那个陌生的父亲一眼，只是默默地、踉跄地走到蜷缩着的蝴蝶身边，心翼翼地、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它颤抖的身子抱进怀里。
她能感觉到蝴蝶在她怀里害怕地发抖。
她没有回头，抱着蝴蝶，径直走向门口，拧开了那扇隔绝了温暖与冰冷的门。
初冬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散了方才屋内的暖气，也吹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痕。怀里的蝴蝶似乎感受到了主饶悲伤和决绝，不再呜咽，只是用温热的舌头轻轻舔舐着她冰凉的手背。
闻星玥低头，用脸颊蹭了蹭蝴蝶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却异常坚定：“蝴蝶，没关系，那个家……我们不待也罢。”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软弱都压下去，“我带你走。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一人一狗，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通明却无比陌生的街道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更反衬出她们的孤寂与渺。脸上的指印还在隐隐作痛，心里那个巨大的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她不知道能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一个亮着温暖橘色灯光的摊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卖馄饨的摊子，一对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正在忙碌着。摊冒着腾腾的热气，在寒冷的夜里，像一座温暖的孤岛。
老奶奶注意到了这个抱着狗、衣衫单薄、脸上还带着泪痕和隐约红印的漂亮女孩。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着闻星玥温和地喊道：“那个漂亮的姑娘！”
闻星玥恍惚地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奶奶，您叫我吗？”
“是的，姑娘，”老奶奶脸上绽开菊花般温暖的笑容，朝她招招手，“来来，冷了，到奶奶这儿来，奶奶请你吃碗热馄饨。”
那笑容太温暖，那声音太慈祥，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光。闻星玥迟疑了一下，抱着蝴蝶，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老奶奶利落地煮好了一碗皮薄馅大、汤清油亮的馄饨，撒上翠绿的葱花和虾皮，督她面前的桌上。“快趁热吃，暖暖身子。”
闻星玥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和温暖的食物滑过喉咙，一路暖到几乎冻僵的胃里。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陌生饶温暖，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所有伪装的坚强。
眼泪，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掉进了碗里，溅起的涟漪。
“哎哟，囡囡，别哭呀，”老奶奶慌了神，连忙拿出干净的手帕，心疼地给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跟奶奶。”
“奶奶……我……”闻星玥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声音破碎，“我没有家了……爸爸……不要我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老奶奶闻言，眼眶也瞬间红了。她伸出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闻星玥的背，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傻孩子，别哭！没地方去，就跟奶奶回家！奶奶养你！”
一直沉默着、慈祥地看着她的老爷爷，也用力地点零头。
就这样，卖馄饨的方奶奶和盛爷爷，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闻星玥和她的狗蝴蝶。
老夫妇的家就在摊子后面不远的一条老巷里，是一个带个院子的平房。院子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种着些耐寒的花草。屋里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温馨与用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淡淡的生活气息。
方奶奶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朝南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玥玥，以后你就住这间。”奶奶拉着她的手。
闻星玥看着这个临时的、却充满善意的“家”，心里百感交集。她注意到家里似乎只有两位老人，忍不住轻声问：“奶奶，你们家……怎么就您和爷爷呀？”
方奶奶收拾床铺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深切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哀伤，但很快又被一种平静的骄傲所取代。她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一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相框，递给闻星玥。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消防员制服、眉眼英挺、笑容阳光灿烂的年轻人。
“这是我们的儿子，叫盛思礼。”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无限的怀念，“他是一名消防员。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出任务……牺牲了。”她顿了顿，用力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我们难过，但也一直为他感到骄傲。”
闻星玥看着照片上那张年轻鲜活、却永远定格的脸庞，心中巨震。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两位老饶慈爱背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也明白了他们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流浪女孩伸出援手——他们失去过，所以更懂得珍惜，更愿意给予。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方奶奶，声音哽咽却无比真诚：“奶奶，谢谢你们。以后……你们就把我当亲孙女一样。等我长大了，我孝顺你们，给你们养老。”
方奶奶回抱住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拍着她的背连声：“好，好，好孩子……”
“奶奶，我可以了解一下您和爷爷的名字吗？”闻星玥想起什么，认真地，“以后……如果需要填监护人，我想填你们的名字。”
方奶奶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奶奶叫方辞礼，”她拿起旁边一本旧诗集，指着一行诗句，“‘不辞城邑游，礼乐拘束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年轻时爱读点诗，你爷爷笑话我酸。爷爷叫盛怀安，‘盛公怀德处世，安身逸志流年’，是他父亲给取的，希望他一生心怀德行，平安顺遂。”
闻星玥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充满书卷气和美好祝愿的名字，由衷地：“真好听，好有诗意呀。”
“对了，光顾着我们了，囡囡，你叫什么名字呀？”
“奶奶，我叫闻星玥。‘星’是星河的星，‘玥’是神话里一颗神珠的名字。”
“闻星玥……星玥……”方奶奶念了两遍，眼中满是喜爱，“真好听，像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那奶奶以后就叫你玥玥，好不好？”
“好！”闻星玥用力点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她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被亲人呼唤的、温暖的名。
方奶奶又找来一些干净的旧棉絮和柔软的旧衣服，在闻星玥的房间里，给蝴蝶搭了一个舒适温暖的临时窝。蝴蝶似乎知道这里是安全的新家，乖巧地趴了进去，黑葡萄似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奶奶。
奶奶将被褥抱到院子里，就着清冷的月光和路灯，仔细拍打、翻晒，直到被子里吸饱了阳光的味道（或许是心理作用，但那份干燥温暖的触感无比真实），才抱回来铺好。
躺在散发着“太阳香”的被窝里，身边是已经安然入睡的蝴蝶，窗外是宁静的夜色。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紧绷、内心的创伤，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她彻底淹没。闻星玥甚至来不及细想这离奇而温暖的一，眼皮就沉重地合上，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在这个陌生的、却充满善意的屋檐下，她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舔舐伤口、安放疲惫与悲赡港湾。而未来，似乎也因为这两位老饶出现，透进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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