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郁无虞到这里，忽然扭过脸来，拿阴寒狠戾的凤眸，凝视着她。
“我答应了母亲，会替她完成母辈遗愿，我答应了要带族人回家，回到她来的地方、自由的广袤地，而非寄人篱下，沦为奴隶！”
“我最讨厌汉人，都是伪装文明的强盗，自诩高尚的恶霸。”
“汉人怎么你了？就我娘一个汉人啊，对你们作恶多赌是鲜卑宇文家，我娘怎么着也算功过相抵吧？”
“宇文家跟我那就是深仇血恨了。而汉人就喜欢吞并，纳入，把所有周边部族抓起来，能融合进汉饶留下当玩物。不愿屈服的，就只会沦为挂在史书上的过去，就像柔然……可真是顺者昌逆者亡。”
元无忧一时无言以对，觉得他言辞激进，又怕此时犟嘴会惹恼了他，便静静听他宣泄。
身穿犀甲的少年可汗也扭过头去，望向面前随风摇曳的虞美人花海，出声沉冷。
“我不属于这里，我本该在北境草原的，似乎我们生来就为了回家，跋涉沙漠，翻越山…回到草原或是无边的大雪和冰河，我知道故乡荒芜，可我宁愿回家……”
“既然那里荒芜，有什么值得你回的？”
“我知道，柔然并非好地方，党项部族里也有那么多不合群的，可那是我们的来处…”
他话锋一转！
“汉人就喜欢征服土地，把别蓉盘包进自己的版图，美其名曰对降服者实行汉化，不服者坑杀！其实我从来就没崇尚过汉室，在我眼里鲜卑人欠揍，汉人更该打！”
听到这里，一旁的汉室之胄顿时心惊。
“哎？打击面太广了吧？”
前头的党项可汗头也不回，只闷声道，
“我讨厌的是他们，不包括你。在我眼里你可不是凡人，只有你跟世人不一样。”
“那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也别做傻事，毕竟你家人都…难道我不算你的家人吗？”
“可是，我想回家……我还能回家吗？”万郁无虞忽然回头看向她，深蓝凤眸里忽然淌下两道清泪，他嗓音哽咽。
元无忧顿时手忙脚乱，伸手想给他擦眼泪，却只捧起他的脸。“别哭啊…我帮你回家，汉人讲究的就是落叶归根，异乡游子都会回家的，有机会的话，我送你回家行吗？”
少年别过脸去，躲开她的手。
“除了你，我对中原一点留恋都没有，这里给我的，只有苦难和仇恨了。”
他抽噎了下，憋回了眼里的泪意，强撑着平静：
“你走吧，我真的不能……再自私了。”
元无忧心知肚明，他所谓的自私指什么。她听了他的劝告，只觉是她蛊惑成功的喜报。
于是她趁热打铁，眼神炙热。
“我只是心疼你，你从来身不由己，似乎没有无忧无虞的时候。”
他轻声道：“有过。”
“嗯？”
“只不过，我们过了受人庇护，就什么都不用思虑的时候。即便华胥亡了，你背负的东西也未必变少了。”
万郁无虞那双深蓝凤眸里，凝着坚毅的寒意，他语气冷漠，却又像循循善诱的教。
“你过……不希望和我再做敌人，不想杀我，可是如果有一……你我真走到那一步了，我倒希望你给我个解脱。”
“别这样。”
“无所谓。”
这话听得元无忧闹心极了。
他随后一句话，更让她闹心：
“我习惯了孤独，没有尽头的等待，可当等到你了，我又每一刻都在心痛。”
“心痛什么？我们明明——”
“——不要出来！”
他厉声打断她，随即恢复语气平静，一字一顿道，“请少主及时止损，自由的风，破晓的太阳，不该为任何人独照，停留。”
“哎？！”
元无忧听着耳熟，随即想起，他曾乞求她“明月独照”，如今却不该为任何人停留？
万郁无虞心里肯定有她，但他不承认芳心暗许，却总是情不自禁、惯性地对她偏爱。
他的感情温柔清冷，毫无杀伤力，也没明显存在感，可就是深厚沉稳，有种细雨润物的循序渐进，简直是在步步蚕食着她的心。
让她笃定他会一直对她好。
随后元无忧意识到，自己太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了。不再是想验证自己美人计的成果，更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被他蛊惑了。
除了高延宗，元无忧从未这样为一个男人痴迷，明明他不魅惑，也不主动，她进一步他就退一步，但她要放弃了，他又会主动伸手，把她拉回来。
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太邪门了……这家伙。
元无忧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牙帐的了，只是身后党项大军开拔，冲向周军占据的育阳。
她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止党项大军，倒庆幸他放过了新野。
——彼时的新野坡上，虞美人花田边。
自女国主走后，由可汗“拓跋宁丛”牵头，各部族长将领各自端着酒杯，依次递进上前，将手中酒浇在拓跋部前任首领的墓碑上。
祭奠党项先可汗的人排满了。
米擒副将在旁手拿招魂幡，摇晃转经轮，口唱羌语：
[永伴穆都斯的先可汗在上，今人牲已祭，招魂歌已唱，可汗阵前洒酒，箭射东方，愿您的灵魂能跟随我等，一同回到昆仑北，山南的草原故乡。
拓跋部跟您入长安的族人也召回来了，自此再不做那鲜卑皇帝践踏下的奴隶，而是追随可汗，夺回我们的土地，回到故乡。江河两岸没有冬雪，鱼米之乡没有饥寒。可我们仍怀念放马草原的故乡。
其余七部的亲族里，青壮英豪者，可汗收做亲卫，建立功勋，可汗视为手足。老幼病弱者，可汗厚待安置，留于后方的牙帐颐养年。
可汗冲锋在前，深谋远见，武力也是党项最英勇顶尖的少年郎，先可汗可稍宽心矣。
魂魄来兮！]
唱完招魂歌后，双膝跪在母亲墓碑前的可汗，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蓬头垢面的拓跋部族人，冲身后一个几岁的孩子招手：
“幺儿，你可知党项对待仇饶规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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