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元年深秋，汴京的风已带了刺骨的凉意，盛府西跨院的窗棂上糊着新换的素色纱纸，被风卷得轻轻颤动。
明兰正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指尖捏着银针，在湖蓝色的绸缎上绣最后一只蝶翼。
这是她为自己嫁妆准备的百蝶穿花褂子，针脚细密得连丹桔都夸“姑娘的手比宫里的绣娘还巧”。
“姑娘，您都绣半个时辰了，喝口热茶暖暖手吧。”
桃端着描金茶盏过来，眼尖地瞥见绣布上栩栩如生的鸳鸯，忍不住打趣，“昨儿房妈妈还，这鸳鸯绣得跟活的似的，贺家公子见了保准欢喜得睡不着觉。”
明兰指尖一顿，耳尖悄悄泛红，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却故意板起脸：“就你嘴碎，再胡看我不罚你抄《女诫》。”
话虽这么，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自国丧期过半，贺老太太便托人来盛府递了话，待明年开春国丧一除，就正式下聘。
这些日子贺弘文来得勤，送的暖炉是银丝嵌宝的，带的蜜饯是江南新贡的，连她随口提过的一本医书，隔了三日就送了来，这般细心妥帖，让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渐渐落了实。
正着，院外传来婆子的声音：“贺郎君来了，给老太太和六姑娘带了新制的枇杷膏。”
明兰连忙放下绣针，理了理衣襟，刚走到廊下，就见贺弘文穿着一件月白锦袍，手里提着两个描漆食盒，正站在梧桐树下。
他见了明兰，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快步上前：“今日风大，妹妹怎么站在风口？”
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帕子包着的暖手炉，递到明兰面前：“这是我按你给的方子，加帘归和肉桂制的，比寻常暖炉更养人些。”
明兰接过暖炉，触手温烫，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她轻声道：“劳烦贺公子费心了，又让你破费。”
“跟我还这些？”贺弘文笑了笑，又提起食盒，“里面是新熬的枇杷膏，老太太近日总咳嗽，你也替我送些过去。”
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和老太太——我母亲听定亲的事，已经从白石潭动身了，估摸着这几日就到汴京，到时候便来盛府商议下聘的细节。”
明兰闻言，心跳漏了一拍，脸上的红晕更甚，只低着头“嗯”了一声。
贺弘文瞧着她羞怯的模样，眼底的温柔更浓，又叮嘱道：“气渐凉，妹妹早晚去给老太太请安，记得加件衣服，你身子弱，切莫贪凉。”
这话让明兰忍不住笑了，抬头看向他：“什么气冷了要额外注意，你还不如直接，叫我莫要贪嘴吃凉糕。”
前几日我不过吃了两块，你就念叨了半宿。”
贺弘文被她戳穿心思，也不恼，只挠了挠头：“你知道就好，那凉糕性寒，吃多了伤脾胃。”
两人并肩往老太太的院子走，一路笑笑，丹桔和桃跟在后面，交换了个“姑爷真疼姑娘”的眼神。
待送贺弘文出府时，已近未时。
丹桔帮着拎着空食盒，笑道：“你看贺家哥哥对咱们姑娘这么上心，连暖炉都按方子制，以后姑娘嫁过去，定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
桃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谁娶了咱们姑娘，那才是真有福气呢！”
两人正着，忽然听见府门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急切的呼喊：“表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明兰和丹桔皆是一愣，转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青布衣裙、脸上蒙着黑纱的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扑向贺弘文。
贺弘文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表妹？你怎么会来汴京？”
那女子却不管不顾，一把抓住贺弘文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表哥，我在白石潭实在是想你想的紧！”
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吧！
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着，她竟直接往贺弘文身上扑，贺弘文连忙扶住她，眉头拧得紧紧的：“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这是在大街上，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桃在一旁看得怒火中烧，这贺公子居然在大街上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
她转身就往府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娘！不好了！贺家表哥被一个女子缠住了！”
明兰站在原地，指尖的暖炉不知何时已经凉了。
她看着那女子紧紧抓着贺弘文的衣袖，看着贺弘文脸上为难的神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快步走上前：“贺公子，这位姑娘是？”
贺弘文见明兰过来，脸色更显愧疚，刚要开口解释，那女子却先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明兰面前。
她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露出额间一块青黑色的刺青，那刺青形如锁链，一看便知是流放犯属的标记。
女子仰头看着明兰，眼泪直流：“盛姑娘，我是弘文表哥的表妹曹锦绣。”
我知道我配不上表哥，可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雪地的燕子、汗里的鱼都要活，你就可怜可怜我行吗？
我什么都不会跟你争，只求能留在表哥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就好！”
明兰看着她额间的刺青，又看了看贺弘文，眼神平静无波：“曹姑娘快起来，有话坐着。”
可曹锦绣却不肯起，依旧哭求：“姑娘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知道我身份低微，可我对表哥一片真心，只求能守在他身边！”
贺弘文见状，连忙上前想扶曹锦绣，却被明兰拦住了。
明兰看向贺弘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贺公子，我要嫁的郎君，若心里最要紧的不是我，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嫁，我也不吞这碗夹生的饭。”
在你心里，我是最要紧的人，是吗？”
贺弘文心头一紧，连忙道：“自然是！明兰，你别多想，锦绣只是我表妹，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她流落街头。”
“不忍心？”明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眼神清亮地看着他，“那莫非要照顾她，只有纳了她这一个法子？”
你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备一份好嫁妆，在夫家给她撑腰，这样都不行吗？”
贺弘文被她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没出话来。
曹锦绣见贺弘文犹豫，哭得更凶了：“表哥！我不要嫁别人！我只要跟着你！”
你若是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着就要往旁边的石柱子上撞，贺弘文连忙拉住她，急声道：“你别冲动！我答应你就是！”
他转头看向明兰，脸上满是愧疚：“六姑娘，要不……就让锦绣在外面做个管事的女使？”
我保证，我绝不会让她打扰我们的生活。”
明兰看着贺弘文眼底的退让，心里最后一点暖意也凉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丹桔，声音平静却坚定：“贺公子，这暖炉我不能要了。”
你还是先把曹姑娘的事处理好，再来商议我们的婚事吧。”
完，她便转身走进府门，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留恋。
贺弘文看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想叫住她，却终究没能开口。
曹锦绣靠在他怀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得意。
而不远处的巷口，石头正隐在树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身快步往顾府走去。
他得赶紧把消息告诉自家公子，这事儿，成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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