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夜色里的褶皱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湿绒布，正从空的四角慢慢晕染开来。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柏油路在车灯下舒展成一条光带，张洛水水库的路牌在远处模糊成一团暖黄。副驾驶上的妈妈又开始整理她的围巾，那是条枣红色的羊绒围巾，边角有些起球，却是她去年生日我送的。
“再过两个路口右转，我记得以前去水库都是走那条路，近。”妈妈的声音带着笃定，手指轻轻敲着车窗沿。
我瞥了眼中控屏上的导航，蓝色箭头正稳稳指向直行方向。“妈，导航要直走，现在路都重新修过了，以前的路可能早封了。”
“封什么封，我上个月还听你王阿姨她去那边采过野菜。”妈妈把围巾又绕了一圈，“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导航能有我记路准？我年轻时候在这一带送货，哪条胡同没转过。”
方向盘在我手里微微发沉。我知道妈妈的记性一向好，尤其是对老地方的路，可这次出发前我特意查霖图，张洛水水库周边去年确实进行晾路改造，好几个路口都调整了走向。“我真不知道现在的路，还是听导航吧，万一走错了绕远路。”
“不知道路？”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连家门口的路都不知道了？抱着个手机，脑子都退化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发白。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在妈妈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神里是我从就熟悉的执拗。“我不是退化，是路真的变了。您看这路边的高楼，以前都是农田，变化多大啊。”我试图缓和语气，指了指窗外新建的居民区。
“变化大就可以不认路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委屈，“我当年怀着你，骑自行车去水库边的供销社买糖，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现在你们年轻人，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意。”
争执像细密的雨，落在车厢里。我看着导航上不断逼近的路口，又看了眼妈妈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急又乱。最终，我还是打了右转灯——妈妈的眼神太像时候我闯祸时她的样子，带着失望，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右转后的路比我想象中好走，柏油路面平整，只是两侧的白杨树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妈妈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开始指着窗外的景物给我讲过去的事：“你看那片洼地，以前是稻田，你时候还在这儿摔过跤，弄得满身泥；还有那棵老槐树，以前枝桠都伸到路中间了，现在居然还在。”
我放慢车速，听着妈妈的讲述。夜色中的景物模糊不清，可在妈妈的描述里，却变得鲜活起来。原来那些我早已遗忘的童年片段，一直都清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十几分钟后，张洛水水库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大坝上的路灯连成一串，像一条珍珠项链，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晃动。水库边新修了木质栈道，几对情侣正并肩散步，低声着话。妈妈推开车门，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这地方空气好，比城里凉快多了。”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走。妈妈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开始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以前这大坝还是土做的，下雨就泥泞不堪，现在都修成水泥的了，还安了路灯，真是不一样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拍张水库的夜景，却摆弄了半也没调好参数——她的手机还是前年我淘汰下来的旧款，摄像头像素不高，夜间拍摄总是模糊。
“我来吧。”我接过妈妈的手机，调整好夜景模式，对准水面上的灯影按下快门。照片里，灯光在水面上晕成一片金色，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妈妈凑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笑了：“还是你会弄，我这老骨头真是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这时，女朋友发来微信，问我们到哪了。我回了定位，我们在水库边散步，她很快回复：“我刚好在附近，马上过来找你们。”
没过多久，就看见女朋友提着一个塑料袋跑了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阿姨，阿哲，你们怎么不等我就来了？”她把塑料袋递给妈妈，“我路过水果店，买了些葡萄和桃子，阿姨你尝尝，这葡萄是刚摘的，特别甜。”
妈妈接过塑料袋，拉着女朋友的手笑了起来：“还是你细心，知道阿姨爱吃葡萄。快，歇会儿，跑这么快别累着。”
女朋友擦了擦汗，目光落在妈妈手里的手机上：“阿姨，您在拍照吗？我帮您拍几张吧，我带了相机，拍出来效果更好。”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拍拍，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女朋友着，从背包里拿出单反相机，“阿姨您站在栈道上，我给您拍一张背影，对着水库，肯定好看。”她耐心地指导妈妈调整姿势，又蹲下来找最佳角度，“阿姨，头稍微歪一点，眼睛看着水面，对，就这样，特别自然。”
快门声轻轻响起。女朋友连着拍了几张，又让妈妈换了几个姿势：有时候是扶着栈道的栏杆，有时候是手里拿着一串葡萄，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妈妈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在女朋友的鼓励下，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主动提出要拍一张和我的合影。
我站在妈妈身边，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女朋友举着相机，笑着：“阿哲，你离阿姨近一点，笑一笑嘛，别总是皱着眉头。”我下意识地朝妈妈靠了靠，妈妈也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看见妈妈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拍完照，女朋友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给妈妈看。照片里的妈妈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外套，站在夜色中的水库边，眼神温和，笑容真牵“阿姨您看，这张多好看，比您用手机拍的清楚多了。”女朋友指着照片，“我回去把照片修一下，明发给您。”
妈妈看着照片，眼眶又有些红了，却笑着：“真是谢谢你了，丫头。我这一辈子，除了结婚照，就没正经拍过几张照片。”
“以后我常陪您出来拍。”女朋友挽住妈妈的胳膊，“下次我们去郊外的向日葵花田，拍出来肯定更漂亮。”
我站在一旁，看着妈妈和女朋友亲密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刚才和妈妈的争执还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可此刻，那根刺却慢慢融化了。我忽然明白，妈妈坚持要走那条老路，不是固执，而是想带着我重温她记忆里的时光；她指责我不认路，也不是真的怪我，而是怕我忘记了那些承载着我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我们坐在栈道边的石凳上，分吃着女朋友带来的水果。葡萄确实很甜，汁水饱满，带着阳光的味道。妈妈一边吃，一边给女朋友讲我时候的糗事：“他时候特别调皮，在水库边摸鱼，差点掉进水里，还是我一把把他拉了上来，吓得我腿都软了。”
女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妈，都多少年的事了，您还提。”
“怎么不能提？”妈妈瞪了我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这些事我能记一辈子。”
夜色渐深，水库边的人渐渐少了。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妈妈裹紧了围巾，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妈，别着凉了，我们该回去了。”
妈妈点点头，站起身。女朋友扶着她的胳膊，心翼翼地走下栈道。我跟在她们身后，看着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妈妈的脚步有些慢，女朋友就刻意放慢速度，陪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嘴里还在着什么，逗得妈妈不时笑出声来。
上车后，妈妈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后湍水库，轻声：“今真是高兴，不仅看到了水库的新样子，还拍了这么多好照片。”她顿了顿，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歉意，“刚才在路上，是妈不好，不该跟你吵。”
我心里一暖，握住妈妈的手：“妈，是我不好，我不该跟您顶嘴。以后我多陪您出来走走，听您讲以前的事。”妈妈的手有些粗糙，却很温暖，像时候我生病时她摸着我额头的温度。
女朋友坐在后排，看着我们相视而笑，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拿出手机，把刚才拍的照片发给我：“阿哲，你看这张阿姨笑得多开心，以后要多让阿姨笑哦。”
我看着照片里妈妈的笑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工作多忙，都要常陪妈妈出来走走。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情感，需要我们用陪伴去唤醒，用温柔去呵护。
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妈妈靠在椅背上，渐渐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我调低了音乐的音量，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心里一片平静。张洛水水库的夜色很美，可更美的，是身边人温暖的陪伴，是那些在争执与和解中渐渐清晰的爱。
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好了，道路越来越宽，高楼越来越多，可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记忆，那些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才是真正让这座城市变得温暖的东西。就像妈妈记忆里的那条路，虽然早已被新的柏油路覆盖，可路上的故事，却永远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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