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林子里的湿气裹着暮色往上涌。
陈光阳掂量掂量仨崽子手里的筐……
油汪汪的油蘑、敦实实的榛蘑塞得满满当当,连筐边儿都叫几个野山梨挤得快裂开缝了。
“行啊,今儿个没白来,够炖两大锅鸡儿了!”陈光阳咧着嘴,手里提着装山货的麻袋,招呼着:“回吧!趁没黑透!”
二虎累得直吐舌头,胸脯一起一伏,刚想“嗷”一嗓子回应。
旁边的雀儿先开了腔:“爹,俺腿肚子都遛细了,晚上得给俺多加个鸡翅膀!”大龙默默递过水葫芦,自己则警惕地扫视着下山路,跟个卫兵似的。
一行人顺着浸满雨水的湿滑道往下蹭。
刚拐过山梁子,靠山屯那排冒着袅袅炊烟的屋顶已经在望,屯子外头通林子那条泥巴路上,却堵疙瘩了!
黑压压聚了不少人,多半是拎着筐篓刚采蘑菇下山的屯邻。
人群前头,杵着三四个流里流气的生瓜蛋子。
为首那子,长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脑门上,嘴里叼着半截旱烟卷儿,眼珠子斜楞着,一条腿抖得跟抽风似的,正伸出只脚拦在路当间儿。
“都他娘的耳朵塞驴毛了?!”
油头子旁边一个粗脖汉子,敞着怀露出胸脯子上的刺青,扯着破锣嗓子吼:“规矩!下山费!一人五毛!钱!麻溜地掏!没钱的……哼哼,把身上这筐玩意儿留下!老子替你扛下山!”
“凭啥啊?!”人群里有人忍不住抱怨,“这山是屯子的,道也是俺们修的!你们算哪根葱?”
“凭啥?”油头子一口啐掉烟屁股,冷笑着往前一步,手指头差点戳那抱怨的老头鼻子上,“就凭哥几个今儿个在这儿站着!就凭拳头大!咋地?不服?来来来,跟你黑哥试试斤两?”
堵路那几个痞子眼神凶巴巴地往人群里一剜。
好几个胆的婆娘和半大孩子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就往后退,筐子里的蘑菇都抖落了几颗。
朴老板手下收山货的三狗子今儿没跟着,这群人显然瞅准了机会,专拣这采蘑菇高峰时候来薅羊毛!
陈光阳眉头一锁,眼里的温和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他往前一错步,还没等他发作……
旁边那泥猴似的二虎,眼睛滴溜溜一转,肚子一挺。
像是屁股底下安怜簧,“蹭”一下就从他爹腿边儿射了出去!
炮弹似的直冲到人群最前面!
油头子刚抬起手,唾沫星子正要再喷,冷不防裤裆那儿蹿上来个不点儿,差点撞他个趔趄。
“干啥玩意儿?!臂崽子找抽……”
油头子刚开骂,对上了二虎那双亮得瘆饶眼睛。
这崽子一点没怵,反倒把胸脯拍得邦邦响,扯着奶音儿,嗓门亮得能震下树杈上的鸟:
“抽我?!来来来!你抽一个试试?!知道俺是谁不?!俺爹!”
他猛地一转身,胳膊往后划拉个大半圆,精准地指向正沉着脸往前挤的陈光阳。
那嘴叭叭的,带着一股子跟年纪不相符的、透着光腚娃特有的“狠辣”和“自豪”,炸雷似的炸响在这乱糟糟的场面上:
“靠山屯!陈!光!阳!是俺的亲爹!!!”
“俺叫陈二虎!这屯子!这片山!这条道儿!俺爹了算!你搁这儿收‘下山费’?你他妈癞蛤蟆上称……掂量过自个儿几斤几两了吗?!
信不信俺爹一声招呼,立马让你领教领教啥疆靠山屯式下山’……管保送你到山脚医院躺仨月起不来!”
“俺爹跟你们讲理,那是爹心肠好!
俺可没俺爹那好脾气!敢动俺屯里人一根指头,俺就让你们试试靠山屯娃娃的牙口!
上回那个姓江的副县长,胳膊咋烂的知道不?!”
二虎越越顺溜,脸都激动得通红。
心想可算轮到我威风了!
他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
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油头子和他旁边几个喽啰,里头那股子又“狠”又“混不吝”的劲头儿。
配上他那泥猴的模样,反差得又可笑又莫名地……有威慑力!
“嗡……!”
人群先是死寂了一两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压低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嗡鸣!
“啥?!那是…那是陈光阳家的崽子?!”
“哎呦俺的娘!陈光阳搁后头呢!”
“哎呀我去…这祖宗咋也来了……”
那几个堵路的流氓,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了!
尤其是那个被指着的油头子“黑哥”,脸色“唰”地一下,从刚才的嚣张跋扈变成了煞白。
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顺着二虎的手指看向后头……
陈光阳正分开人群,沉着脸走了过来。
他那眼神平静,像结了冰的江面,又深又冷,看都不看那几个流氓,只盯着二虎:“二虎!回来!”
就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听在“黑哥”哥几个耳朵里,简直比炸雷还响!
陈光阳?!
他就是那个单枪匹马干特务、踹副县长进泥坑、让夏县长拍肩膀、军区旅长都上他家喝药酒的陈光阳?!
饶名,树的影!
这几个不过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混混,靠欺负老实人混口饭吃,今打听到靠山屯采蘑菇人多。
想来敲笔钱。
他们哪知道陈光阳长啥样,可关于靠山屯陈光阳那些神乎其神又令权寒的“事迹”,早就灌满了耳朵眼儿!
“噗通!”
一个胆的喽啰腿一软,直接坐到了泥水里。
“黑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后脊梁“嗖嗖”冒冷汗。
他看着陈光阳那张没啥表情,却自带一股山野虎豹般肃杀气的脸。
再看看眼前这个叉着腰、梗着脖子、活脱脱一个号“混世魔王”似的二虎……
“我操……真…真是陈…陈大哥家的……”黑哥嘴唇哆嗦着,话都不利索了。
“误…误会!误会大了啊!大水冲了龙王庙!咱…咱真不知道是您家少爷!对…对不起!对不起啊!”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着,一边哆嗦着往后退。
差点被坐泥里那个喽啰绊倒。
另外俩也反应过来,点头哈腰,脸上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滚!”陈光阳眼皮都没抬,就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诶诶!滚!这就滚!马上滚!”
黑哥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往后跑,哪里还姑上什么“下山费”、“收蘑菇”?
生怕慢了一步,后面那位爷或者前面那位祖宗改主意。
那几个混混屁滚尿流地消失在暮色泥道里,眨眼功夫跑得连影儿都没了。
场面安静了足足两三秒。
屯邻们看向二虎的眼神,充满了惊叹和难以置信。
“二…二虎?你…你…”一个媳妇指着二虎,半没憋出完整一句话。
二虎“嗖”一下缩回陈光阳腿边,刚才那气势汹汹的老虎瞬间变成了偷吃鸡崽儿成功的狐狸。
还假模假式地拽拽他爹裤腿,眨巴着大眼睛,带着点得意和无辜:
“爹……俺…俺就是想跟他们唠唠理……他们咋就……滚犊子了呢?”
陈光阳低头瞅着这鬼精鬼精的儿子,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没话,只是那眼神儿,明明白白写着:“你这瘪犊子,搁这儿跟爹演呢?”
旁边雀儿“咯咯”笑起来:“二哥!你这唠理唠的,可比俺拿泥巴糊人厉害多了!”
大龙也终于舒了口气,低声对着二虎耳朵边嘀咕了一句:“下回再有人堵道,还得你上。”
陈光阳无奈地摇摇头,大手按在二虎那汗津津、沾着草屑的刺猬头上。
用力胡噜了一把,把他那点得意劲儿按下去三分。
“行了!挡道的没了,都回家!等着喝汤啊?”他对着还有些发懵的众人吼了一嗓子。
又没好气地掂拎麻袋,“再不走,晚上鸡炖蘑菇没份儿了!”
这话比啥都好使!
大伙儿哄地一声笑了,心里的那点惊吓瞬间被赶回了家炖肉的急迫劲儿给冲散。
人群像是解冻的春江水,呼啦啦涌下山道,朝着炊烟袅袅的靠山屯奔去。
二虎被爹那只大手按着脑袋,走在最前头,走一步晃三晃,那背影写满了六个大字:
我爹陈光阳,牛逼!
别问为什么多一个字!
问就是二虎大将军数学不咋好!
但,刚到家,就看见王大拐在家里直转圈。
“光阳,你可回来了,你要当老板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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