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家客栈。
大雨倾盆，谢消庆在檐下收了伞，哗哗抖着水。门口迎来送往的二眼熟他，堆笑凑上来：“谢公子，今儿怎就您自己来？袁姑娘呢？”
“郡主今日在官学有课，她得陪着，一会儿就来。”谢消庆脱下蓑衣，二接过，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要临街那间厢房？”
谢消庆心有顾忌，摇头道：“不了。”指向被雨冲刷的栏台，“你起个棚子，再生个炉，上两壶热茶一碟果子，果子要酸不要甜。”罢迈上楼梯。
半个时辰后，雨势稍歇，昭昭策马而来，落座后拍去衣上的水珠，问：“怎不去屋里坐着？”
栏台有风，风裹着雨丝，吹在谢消庆脸上，像是把他的心也打湿了：
“咱俩待在厢房里……不太好。”
“哪不好？”
“……那厢房里有床，咱俩孤男寡女的，不合适。”
昭昭微笑：“哦，原来你是男人。”
一个被她多次搭救的书呆子，她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谢消庆红了脸，半晌后：“我是不是男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家世子爷误会了。”
扯到这里，他顺势把前几日遭暗害、大难不死被修逸所救的事了。
原以为昭昭听后会有几分动容，谁料她只是问：“害你那人甚么模样，可看清了？”
昨日逮走那老伯还押在衙门，他明面上的罪名是偷盗，按理该笞三十后流放。
昭昭打点了关系，暂把他关进大牢——即便抓人时李清文十分淡然，如同陌路，但直觉告诉昭昭两人之间必不简单。
“当时我头上挨了三棒槌，眼睛都睁不开，又是夜里，哪能看得清人？”
谢消庆后脑勺的包现在还没消，“只记得那人声音沙哑，语调极平，应是不常与人话。听着有个五十岁左右……对了，他管那畜生叫二郎，颇亲切，像从看他长大的长辈。”
昭昭屈指叩着几面，回想那老伯被抓时呆滞的神情，出神地盯着路边吃饼的乞子。
若她那日没看错的话，饼是李清文丢下的……一个为自家孩子鞍前马后的长辈，最后落了个被厌弃的下场，难怪有那般哀戚的目光。
“那就是了。”
昭昭抿一口茶，简单了来龙去脉，“李清文让他杀你，定还派他做过不少事。这些年的肮脏污浊他都晓得，若能撬开此饶嘴，还愁不能拿不住李清文把柄，让他身败名裂么？”
“好极！”谢消庆拍手，“今日双喜临门！”
“双喜？”
“你先前李清文和太监有勾当，真是判准了他的性子……”
谢消庆抖出昨晚见闻，眼眸熠熠生光：“此事若让江尚书知晓，再加上那老伯反水，李清文的前路就算断干净了。”
风恶雨急，两人却像感受不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串联，大仇得报就在眼前！
“那伙太监这几日多半还要来换粮，”谢消庆激动，“你带宁王府的兵来，逮个人赃并获，把那伙太监和李清文都押到江尚书面前，让他晓得李清文是个甚么人面兽心肠！”
昭昭沉思片刻，摇头：“不可。我虽是郡主身边人，但凭什么管到城外去？我直接露脸，未免太刻意了。”
缺个筏子。
“……对了。”谢消庆想起了修逸，“世子爷先前问我，你是不是讨厌李清文。”
昭昭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你如何答的？”
谢消庆摸了摸鼻子，讪道：“甚么也没答。你们之间，哪容得我话？”
“你未免太懂事了些。”昭昭笑，望一眼色，“我先走了，过几日见。”
她多半要去找修逸了，谢消庆有些酸：“还没黑，你就要走了？”
昭昭才不跟他解释，起身离座，佩刀和腰牌撞出几声响。
利落转身，噔——
步子顿住，昭昭停在牢房外，对随行狱卒：“门打开。”
她是宁王府的人，狱卒乖乖照做，咔嚓一声开了锁。
牢房幽暗污浊，昭昭屈指掩鼻，狱卒殷勤道：“姑娘，这等人何苦您亲自来呢？贵步临贱地，岂不折辱您了？”
“我虽不是衙门中人，但自己抓的贼，还不能来看一眼了？”昭昭目光斜过去：“他招了吗？”
“招了，招了。”狱卒讪笑，掏出一页麻纸递给昭昭，“这老头儿不开腔，认罪倒爽快。”
昭昭垂眼扫过，认罪内容不稀奇，家贫无以为继，奇的是那笔字，遒劲如松，藏锋飞白恰到好处，绝不该是一个脏兮兮的老伯所写。
她凝了凝神，抽走狱卒手中灯笼，淡淡：“下去吧。”
狱卒喏喏退下。
昭昭迈进牢房，灯笼插进壁孔，微弱的光照得一方地更加幽暗，默坐墙角的人抬起头，神情在阴影中晦灭不明。
“老伯。”昭昭，“李大人再不捞你，你就要受刑流放了。”
老伯没言语，嘴角阴影挑了挑，这是在笑，不屑的笑。
昭昭并不恼，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枪，伸进灯笼凑燃了，不疾不徐地吐烟。
她静得没波澜，轻轻抖开那纸罪状，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连罪状都能写得文采飞扬，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可偏跟了那畜生，净做些打雷劈的事——真可惜了一笔好字。”
这话并不夸大。
昭昭进王府后学过字，认得出纸上墨迹与遣词造句均不俗。兵荒马乱的世道，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有此文蕴的更是万中无一。
“你甚么都不懂。”老伯嗤道。
“我的确不懂。”昭昭笑了，“我只知这世道人心险恶，却不料在你心中黑的也能成的，暗杀旧主是罪有应得，恩将仇报是迫不得已……真是怪了，一个弃你如敝履的畜生，有甚么值得让你效忠的？”
老伯沉默半晌，沙哑：“有些事，底下只有他肯做，也只有他能做。”
“哦？什么事？”
老伯闭上苍然的眼，记忆回到十几年前，炎炎烈日下，那孩子漆黑的眼眸燃起阴郁的火，用一种恨不得将整个人间点燃的语气——
我要世间有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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