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脊朝右,封面朝下,文字全都是倒的。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半拍。
这正是当年在青州时送给他的礼物。
而现在,这本书倒放在京城一条无名巷的算命摊上。
摊主是他。
我声音嘶哑:”三师兄。”
他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三师兄。我的师弟……”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已经死了。”
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
吹动布幡,吹动书页,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上前,在桌对面的马扎上坐下。
“那请先生,”我,“给我算一卦。”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翻开那本倒放的《圣人》。
书页哗啦啦地响,最后停在一页。
他手指按着那一页,“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倒读书吗?”
“三师兄赐教。”
“正读反读,皆成文章。”
他抬起眼,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就像看人。正着看是忠,倒着看是奸。正着看是师弟,倒着看……”
他合上书,倒着放在桌上。
“是叛徒。”
话音刚落,巷子里的风骤然停了。
不,不是停了,是被某种力量凝固了。
紧接着,两侧高墙上的青苔、砖缝里的杂草、甚至空气中飘浮的尘埃……
所有东西的表面,都开始浮现出文字。
像水汽在冰冷的表面凝结成霜。
那些文字扭曲,最后在空中排列成一行冰冷的句子:
“弑师者跪于恩前,新贵狗吠于旧门。”
三师兄站起身,“你问我怎么看你?”
他比我高半个头,此刻俯视着我,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审视。
“我倒着看你,江白。”
“正着看,你是那个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的师弟。”
“倒着看,你是这个出卖师门、摇尾乞怜的江主簿。”
“正着看,你煮的面很好吃。”
“倒着看——”
他抬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浮空的文字再次变化,组成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的形状。
然后,从正中间,咔嚓”一声,裂开成两半,他:
“那里面,掺着师父的血。”
我坐在马扎上,一动不动。
后颈的植入点正在疯狂跳动。
三师兄的“书道”攻击的不是肉体,是认知,是记忆。
它在强行让我“看见”:看见师父的血,看见自己的背叛,看见那碗永远裂开的面。
但我不能动,不能解释,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痛苦。
因为道大阵在记录这一牵
而我必须让它分析出:冷漠。
所以我只是坐着,看着三师兄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一尊石像。
三师兄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笑了。
“《圣人》里有一句。”他走回桌边,“原句是:‘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他顿了顿,“但我改了几个字。”
他翻开书,指向那一页。
我看见了。
那一页的空白处,用朱笔写着一行字: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卖我以老,弑我以死。”
卖。弑。
两个字,朱红如血。
三师兄合上书,轻轻推到我面前,“送给你。烧了,扔了,垫桌脚,随你。”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三师兄,完了吗?”
他看着我,眼神彻底冷了。
“完了。”他开始收拾摊子。
把布幡卷起来,把书收进怀里。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而就在这时——
巷口,传来了脚步声。
密集的,沉重的,带着铁甲摩擦声的脚步声。
一队镇武铁卫,出现在巷口。
大约二十人,全副武装,刀已出鞘半寸,在暗金色的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
为首的是个面生的校尉,他看了一眼算命摊,又看了一眼坐在马扎上的我,然后抱拳:
“江主簿,秦掌司有令,全城搜捕昨夜魔教余党。这位……”
他看向三师兄。
三师兄已经收拾好东西,拎着凳,准备离开。
“一个算命的。”
我站起身,挡在校尉和三师兄之间,“我刚算了一卦,他我三日内有血光之灾。”
校尉皱了皱眉,似乎在判断该不该信。
“让他走。”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还要去百工坊。”
校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
三师兄拎着东西,从铁卫中间走过。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二师兄、三师兄都来了。
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为我“送斜。
二师兄用一碗面和一道腐蚀线,斩断了青州的烟火气。
三师兄用一本倒放的书和两句朱批,斩断了书卷里的师恩。
那大师兄呢?
我弯腰,捡起那本《圣人》,揣入怀中,默默地离开了巷子。
……
我回到百工坊时,已是辰时三刻。
坊内依旧忙碌,阵盘的光幕上数据流淌,孙墨和徐莹正在核对最后一批州郡的植入报告。
他们看见我进来,点零头,没有多问。
我把那本《圣人》随手放在总控台角落,然后坐下,开始处理公文。
一封来自扬州的急报:当地一个百年剑派“听涛阁”集体抵制,阁主率七名长老自绝经脉而死,死前高呼“剑气长存,不戴枷锁”。
下面附着赵无眠的批注:
“愚忠旧,自取灭亡。其弟子三百余人已自愿植入,听涛阁除名。”
我提起朱笔,在“除名”两个字上画了个圈,然后批了两个字:
“准。”
笔尖很稳,字迹工整。
仿佛刚才巷子里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将这些情绪、担心抛之脑后。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见师兄们更重要,比解释更重要,甚至比活着更重要。
离秦权给的期限,还有两。
……
接下来的两,一切如常。
我每日去百工坊,处理公文,听取汇报,偶尔去观星居向秦权述职。
秦权没有再提“那件事”,但每次见面的最后,他都会深深看我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我在等。
正月十七,傍晚。
我回到院,推开书房门。
桌上,那本《圣人》还放在那里,旁边多了一枚铜钱。
铜钱很旧,边缘磨得光滑,穿钱的绳子是普通的麻绳,但打结的方式很特别。
三股绳交错,最后收成一个死结。
那是大师兄独有的打结法。
他过,绳结如人心,结越死,心越定。
我拿起铜钱,握在手里。
没有在院子里多停留,转身进了书房,关上门。
窗外,暗金色的穹渐渐暗淡,夜晚降临。
明就是正月十八。
秦权给我的最后期限。
我知道我不能等了。
命阅绞索已经收紧,该由我自己,把脖子放进去了。
……
正月十八,正午。
我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对着铜镜,仔细系好每一颗扣子,抚平每一处褶皱。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后,我提起羊毛剑。
我拔出剑,剑身映出窗外的暗金色光,也映出我的眼睛。
看了三息。
收剑入鞘。
转身,推门,走出院子。
我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就这样提着剑,一步一步,穿过京城的大街巷。
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认出我,远远避开,眼神复杂。
我没有理会。
只是走着。
走过百工坊,走过镇屿广场,现在已经被修补平整,铺上了新的石板。
最后,我来到镇屿最深处。
道大阵的阵基之下。
那里有一座黑色的塔楼,深入地下,塔身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道沉重的玄铁大门。
上刻着三个字:
镇渊狱。
门前站着两名铁卫,看见我来,同时躬身:
“江主簿。”
我点头,“奉掌司之命,探视逆犯金聪明。”
其中一名铁卫侧身,在门旁的阵盘上操作片刻。
玄铁大门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向两侧滑开。
露出里面向下延伸的、幽深无尽的台阶。
我迈步,走进黑暗。
身后,大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被切断。
今日之后,我就要背负弑师的罪名。
我知道。
但我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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