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酸雨刚过的空气里还飘着铁锈味。叶云踩着嵌在垃圾塔侧面的锈蚀钢筋，往上攀爬时，每一步都能听见金属断裂的脆响，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他的过滤面罩已经用了半年，滤芯早就该换了。呼吸时，面罩内侧会结上一层淡绿色的雾——那是空气中过量的重金属离子与呼出的水汽反应的痕迹。他摸了摸腰侧的工具包，帆布表面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裹着的钢丝刷和工业溶剂，还有半截捡来的荧光棒，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蓝。
这是404号宇宙的“新上海”。百年前的“垃圾战争”把城市炸成了废墟，又被后来的工业废料层层覆盖，最终堆出了上百座这样的垃圾塔。最高的那座超过三百米，塔身由压缩的塑料块、报废的机甲残骸和凝固的混凝土组成，表面爬满了暴露的电缆，像巨怪的血管。到了夜晚，这些电缆会漏出幽蓝或腥红的电流，把空映得像块被打翻的调色盘。
叶云的工作，就是清理这些垃圾塔侧面的“导流槽”。那些槽道本是用来排掉酸雨的，却总被塑料袋、金属碎片和不知名的粘稠物堵死。一旦堵得太久，酸雨就会顺着塔身往下渗，腐蚀钢筋，到时候整座塔都可能塌掉——上个月，隔壁区的三号塔就塌了，压死磷下聚居点的十七个人。
“抓紧点！”对讲机里传来工头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今晚赢霓虹风暴’，六点前必须清完北塔的三段槽道！”
叶云没回话，只是咬了咬牙，加快了攀爬的速度。他的手套早就磨破了，掌心直接贴在冰冷的钢筋上，铁锈嵌进肉里，又疼又痒。但他不敢停，这座城市里，像他这样的清洁工有上千个，少一个，第二就会有新的人顶上来。
他是在废墟里长大的。六岁那年，“垃圾战争”的最后一波轰炸毁掉了他住的地下掩体，父母把他塞进一个通风管道，自己则留在外面挡住涌进来的废料。他还记得母亲最后塞给他的那半块压缩饼干，和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看到干净的。”
后来他在废墟里流浪，靠捡别人扔掉的过期营养液活下来。他见过有人为了半瓶干净的水打架，见过孩子在垃圾堆里找可以换钱的金属片，见过那些住在高层“浮空城”里的人，隔着厚厚的玻璃，像看虫子一样看着他们这些“地面蛆虫”。
十五岁那年，他在一座废弃的文馆里，找到了一块没被完全砸碎的全息屏。屏幕上还残留着一部分星空的影像——深蓝色的背景上，缀着密密麻麻的光点，干净得让他想哭。那他在屏幕前坐了一整夜，直到亮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曾经有过不需要过滤面罩就能呼吸的空气，有过不需要在垃圾山里挣扎的生活。
从那起，他就成了清洁工。他觉得，只要把这些垃圾一点点清掉，总有一，这座城市会变回全息屏里的样子。
“喂，新来的！”
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叶云抬头，看见同组的阿力正坐在五米高的槽道上，手里拿着个捡来的能量饮料罐，悠哉悠哉地喝着。阿力比他两岁，总是想着怎么能多赚点钱，换张去“浮空城”的通行证。
“你看这玩意儿！”阿力举起手里的东西，在霓虹光下晃了晃，那是个被踩扁的塑料瓶，瓶身上还粘着半张海报，上面印着个笑容甜美的女明星，“刚才在垃圾堆里捡的，这瓶子的塑料能卖个好价钱！”
叶云瞥了一眼，没话。他知道阿力看不起他，觉得他傻——放着能换钱的东西不捡，非要干这种又累又危险的活。
“我你，”阿力跳下来，落在他身边的钢筋上，“爬这么高，图啥啊？这破城市，还能干净起来？”
叶云停下手里的活，指了指头顶。不知何时，空已经开始泛白，那些漏出的电流光渐渐弱了下去，露出远处浮空城的轮廓——那是用最坚固的合金和最先进的净化系统造的，在一片污秽中，像个格格不入的梦。
“你看那边，”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有点闷，“他们能住在干净的地方，是因为有人在底下清理垃圾。如果我们都不清理，他们的净化系统也撑不了多久。”
阿力嗤笑一声：“得好像你清理了，他们就会让你上去似的。别傻了，叶云，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扫垃圾的命。”
叶云没再和他争。他知道，在这片废墟里，信念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只是重新拿起钢丝刷，伸进堵死的导流槽里，一下一下地刮着那些凝固的粘液。粘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溅到他的面罩上，糊住了一块视线。
他就这样干了整整四个时。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照在垃圾塔顶端时，他终于清完了最后一段槽道。酸雨留下的浊流顺着槽道哗哗地往下淌，在地面上汇成一条的、散发着恶臭的溪流。
他坐在塔顶的边缘，双腿悬在百米高空。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聚居点，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棚屋挤在一起，像一群趴在地上的虫子。远处的工厂还在不停地往外冒着黑烟，把空染成了脏兮兮的灰紫色。
他从工具包里掏出那个半截的荧光棒，又拿出几块捡来的、能发出微弱光芒的塑料碎片——那是他昨晚在垃圾场里挑了很久才找到的，有的发绿光，有的发红光，还有一块能发出淡淡的金色。
他爬向塔顶侧面一块巨大的、早已黑屏的全息屏。这屏幕曾经是用来播放广告的，现在只剩下布满裂纹的玻璃和裸露的线路。叶云用袖子擦了擦屏幕上的灰尘，然后心翼翼地把那些荧光碎片贴上去。
他贴得很慢，很认真。先贴出一条弯曲的线，那是银河；再在周围贴上零散的光点，有的密，有的疏；最后，他把那半截荧光棒固定在屏幕的左下角，当作北极星。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星空是什么样的。他只在那座废弃的文馆里见过一次残缺的影像，剩下的，全凭想象。他觉得星星应该是温暖的，像时候母亲的手；觉得银河应该是柔软的，像故事里的，能躺在上面睡觉。
“你又在画这个？”阿力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手里拿着个自制的望远镜——用两个捡来的塑料瓶和一块碎镜片做的。
叶云没回头，只是把最后一块碎片贴好。阳光照在屏幕上，那些荧光碎片反射出微弱的光，在一片灰暗的背景里，竟真的有零星空的样子。
“好看吗？”他问。
阿力哼了一声，却没走，反而靠在旁边的钢筋上，看着那块屏幕。过了一会儿，他才嘟囔了一句：“还行吧……就是太暗了。”
“等以后清理干净了，”叶云，“就会亮起来了。”
阿力没再反驳。他把那个塑料瓶望远镜递给叶云：“喏，给你。刚才在底下捡的，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叶云接过望远镜，放在眼前。镜片有点模糊，还带着点划痕。他调整了一下角度，看向远方——能看到浮空城的尖顶，能看到工厂的烟囱，能看到更远处，被垃圾覆盖的、模糊的地平线。
他突然想起父母的那句话：“看到干净的。”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一了。也许他清理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垃圾产生的速度。但他总觉得，自己多清一点，多画一次这样的星空，就离那个“干净的”近一点。
风起来了，带着一股酸臭味，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站在塔顶，背后是浮空城破碎的霓虹光影，手里举着那个简陋的塑料瓶望远镜，望向遥远的、被污染的空。
他对着风，也对着自己，轻声：
“我扫的不是垃圾。”
“是别人眼里的星光。”
远处，叶云0号的微型观测器悬浮在云层中，将这一幕无声地记录下来。镜头里，那个站在垃圾塔顶的身影，渺得像一粒尘埃，却又在这片绝望的废土里，透出了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0号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手指轻轻敲击着控制台。他想，Ko号看到这一幕时，会想起什么呢？是想起自己炸毁的那些星球，还是想起某个被遗忘的、也曾对星空有过向往的瞬间？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粒尘埃里的光，或许比任何宏大的毁灭，都更接近“活着”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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