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罪司的朱漆牌匾挂在偏殿门口,漆色未干,在阴沉色下宛如一道新鲜的伤口。
不过一日,这道伤口便开始溃烂流脓。
翌日清晨,光未亮,一匹快马自察罪司的临时监牢疾驰而出,马蹄踏碎了皇城黎明前的寂静。
陈重连官帽都来不及戴正,跌跌撞撞地冲进东宫,脸色惨白如纸。
“殿下!出事了!周通……周通死了!”
李云潜刚披上外袍,闻言身形一滞,目光瞬间锐利如鹰。
他快步赶至监牢,一股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的死气扑面而来。
周通瘫在草席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与痛苦,脖颈并无勒痕,喉骨却诡异地向内塌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捏碎。
“仵作验了,是窒息而亡,但并非外力所致。”陈重声音发颤,“狱卒他后半夜咳嗽得厉害,像是得了急症,送了碗安神汤药进去,再去看时,人已经僵了。”
李云潜蹲下身,指尖掠过周通冰冷的皮肤,心中一沉。
这不是急症,这是谋杀。
在察罪司的监牢里,在他亲自下令看管的要犯身上,无声无息地杀人灭口。
消息如插翅般飞遍朝堂。
早朝的钟声还带着寒意,太傅裴仲已老泪纵横地跪伏于御案前,手中象牙笏板因激动而颤抖。
“陛下!老臣昨日便,私设官署,滥用刑狱,必生祸端!如今要犯暴毙于东宫私牢,国法何在?理何在?”他声嘶力竭,仿佛周通之死是对他昨日忠言的血色印证。
左都御史陆明远紧随其后,率一众言官齐齐跪倒,声浪几乎要掀翻太极殿的殿顶:“臣等弹劾太子!察罪司名为查案,实为东宫鹰犬,以酷刑逼供,致使朝官惨死狱中!此乃乱政之始,若不即刻废黜,恐人人自危,国将不国!请陛下圣裁!”
更有数名与裴党素来交好的七品京官,当场摘下乌纱帽,置于身前,叩首道:“臣等才疏学浅,不堪其任,请陛下准予臣等告老还乡!”
以退为进,集体施压!
李云潜站在丹墀之侧,面沉如水。
他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脸,心中雪亮。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反扑,他们用一具尸体,巧妙地将“查贪”扭曲为“酷刑”,将“立威”污蔑为“滥权”。
若不能在三日内撕开这层伪装,刚刚挂上的察罪司牌匾,就要被钉上耻辱柱,他推行新政的全部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诚王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在儿子与跪了一地的老臣之间游移。
他敲了敲御案:“此事,交由太子三日内查明。若无结果,察罪司即刻裁撤。”
夜半,东宫密室。
烛火被窗缝透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映着三张凝重的脸。
“周通临死前精神已然崩溃,曾断续喊出一个‘欧’字,想来便是礼部尚书欧华林。但供词尚未记录成文,人就没了。”他声音嘶哑,“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这具尸体上。”
范建将一卷尸检记录摊在桌上,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仵作反复查验,无外伤,无中毒迹象。只是肺腑有大片淤血,像是被浓烟呛过,可牢内并无失火痕迹。送药的狱卒和汤药都查了,清清白白。”
三人陷入了死寂。
敌人手法干净利落,仿佛算准了他们查案的每一步,让他们空有怀疑,却抓不到任何实证。
正在此时,门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
叶轻眉缓步而入,月白色的裙裾在地上拖曳出无声的涟漪。
她未发一言,径直走到停放尸体的木板前,手中那柄黄铜扇骨的折扇轻轻一旋,扇骨夹层微张,竟滑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在李云潜等人惊异的目光中,她捏着银针,心翼翼地探入周通口鼻残留的一点黑色渍迹郑
不过瞬息,那枚亮闪闪的银针尖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
“不是寻常毒物,官府的银针试不出来。”叶轻眉将银针举到烛火下,声音清冷而笃定,“这是‘腐心散’混以‘寒髓灰’,两者皆无毒,分开点燃也只是寻常香料。但若按特定比例混合,以文火慢熏,产生的无色无味烟气吸入后,会缓慢破坏肺络,引发剧烈咳嗽,状似急症。待药效彻底发作,神仙难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这种法子,耗时长,步骤繁琐,极难察除非亲手操作。我曾在一本前朝宫廷秘案录中见过记载,是用来对付深宫里那些不能见血的死囚的。”
李云潜眼中骤然爆出精光!
前朝宫廷秘案!
这不仅是谋杀,更是一场精心布局的嫁祸!
对方不仅要杀人灭口,更要用这种难以察觉的宫廷阴私手段,将脏水引向他这个执掌“私牢”的太子身上,坐实他滥用私刑、手段阴狠的罪名。
若察罪司连自己关押的人都保不住,还被凶手用如此精巧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之间,何谈监察下?
“好一个局中局。”李云潜缓缓站起身,眼底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他当即下令:“陈萍萍,立刻封锁周通死讯,只严重昏迷,对外只宣称其‘偶感风寒’。陈重,你继续在察罪司主持审案,每日将审讯‘进展’上报中书省,做出仍在逼供的假象,稳住朝堂那帮老狐狸。”
他转向秦业:“秦业,你亲率黑骑,给我把那间牢房的通风路径、当值狱吏的所有交接记录,连同他们祖宗三代都查个底朝!”
命令下达,众人正要领命,叶轻眉却取过笔墨,在灯下疾书。
片刻,一份字迹清峻的《监牢防篡守则》便递到李云潜面前。
“即日起,察罪司所有要犯审讯期间,禁用宫中统一配送的任何熏香、炭火,改由监察院特制无味安神香。牢内设立‘闻香吏’一职,由嗅觉灵敏之人轮值,专职分辨空气中的任何异味。所有送入牢内的饮食汤药,必须由两人以上交叉验试。”
这些规矩看似琐碎,却如一张细密的网,精准地堵死了所有传统下毒、暗杀的路径。
李云潜握着那份尚有墨香的守则,心中震动。
这已不是简单的查案,而是在建立一套全新的、能自我防卫的规则。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太极殿上,裴仲等人早已准备好慷慨激昂的奏疏,准备一举将察罪司彻底埋葬。
然而,未等他们开口,陈重已手捧卷宗,朗声出列,当众呈报“周通贪腐案”的审理结果。
他先是出示了牢房的巡查日志与两名狱卒的口供,指证案发当晚,礼部员外郎、欧华林尚书的亲弟弟欧华景,曾以“慰问旧友”为名,在牢外逗留了一炷香的功夫。
欧华林脸色微变,正要出言辩解,陈重已呈上第二份证物——一份关于宫职监香司”的人事调动记录。
记录显示,欧华景早年曾任监香使,精通各类香料调配,尤其擅长调制御用龙涎香。
证据链虽未直接指向欧华林本人,却已像藤蔓般将他的家族紧紧缠住。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秦业。
他面无表情地将一个托盘举过头顶,盘中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
“臣奉太子令,搜查欧华景府邸,在其书房偏院一尊久未使用的焚炉炉底,发现此物。经叶……经高人辨认,正是‘寒髓灰’的残末。”
“胡!”欧华林再也无法维持儒臣的从容,当场失态,指着秦业厉声尖叫,“血口喷人!这是栽赃陷害!”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再无半点礼部尚书的威仪。
百官默然。
这一次,不是太子当殿摔杯的雷霆之怒,也不是黑骑破门而入的强横霸道。
是冰冷的条规、详尽的记录、严密的逻辑,是制度本身,一步步将隐藏在暗处的凶手揪到了阳光下。
裴仲望着失态的欧华林,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躬身道:“此事……或有内情,请陛下详查,容后再议。”声音里,已没了先前的底气。
风波暂息。
李云潜独自坐在空旷的偏殿中,指尖抚过案上那份《监牢防篡守则》,上面的字迹清峻如刀刻。
他忽然意识到,叶轻眉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察罪司,而是一整套能够自我运转、自我修正的规则机器。
她在不动声色间,已将革新的种子埋入了司法、情报、安保的每一个环节。
“她究竟想建一个怎样的下?”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幽深的殿宇郑
窗外月色如霜。
宫墙最高处的角楼上,叶轻眉凭栏而立,手中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皇城深处那片刚刚奠基、尚未命名的监察楼工地,唇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才刚开始。”
风起于檐角,拂过她月白的衣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这场用智谋与血腥换来的胜利,感觉就像踩在初冬的薄冰上,看似坚实,却发出危险的脆响。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击溃一个阴谋容易,但支撑起一个帝国的根基,却远不止于此。
冰面之下,一个更庞大、更冰冷的阴影正在缓缓上浮,那是一头与权术无关,却能吞噬一切的巨兽。
喜欢庆余年,叶轻眉掀翻皇权前夜请大家收藏:(m.6xsz.com)庆余年,叶轻眉掀翻皇权前夜第六小说站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