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罪司案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户部大堂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成型。
范建已三日未曾合眼,双目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陈年账簿。
作为李云潜最信任的户部侍郎,他本该是新朝的财神,此刻却像个濒临破产的商贾,脸色惨白。
国库空了。
更准确地,账面上不空,但库里应有的现银,凭空少了近百万两。
他与户部十几名最精干的审计老吏反复核算,账册严丝合缝,每一笔支出的凭证、印信、手续都齐全得无可挑剔。
流水如织,却织出了一件皇帝的新衣——华美,且空无一物。
“殿下,这不是贪腐,这是……是搬运。”深夜的东宫,范建的声音沙哑干涩,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臣调阅了近十年的所有大宗支出凭证,发现一个规律。每逢边境战事、地方灾荒,需要紧急拨款之时,必有一笔款项,经由太傅裴仲领衔的‘宗正府议核’,以‘加急’、‘特批’的名义快速放校事后补录的手续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太祖朝定下的《国帑支用法典》。”
李云潜端坐案后,面沉如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听懂了。
这不是几个蛀虫在偷,这是一整个利益集团在利用制度,合法地、光明正大地将国库的血肉一片片剜走,转移到他们自己的府库之郑
最可怕的是,这套流程,竟是祖制!
谁也无法从法理上指责裴仲一个字。
“好一个宗正府议核,好一个国之柱石。”李云潜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怒火,只有冰冷的杀意。
他终于明白,前几日周通案的反扑,不过是这群老狐狸丢出来试探的棋子。
他们真正的命脉,他们敢于和太子叫板的底气,源于这条能将国库变为私产的黄金通道。
正在此时,叶轻眉应邀而至。
她未理会范建与李云潜凝重的神色,径直走到那堆散发着霉味的账册前,随意翻开一本。
户部官吏们视若神明、不敢有丝毫涂抹的账页,在她指尖翻飞如蝶。
片刻,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你们用的是流水记,单向进出,账平即可。他们早就学会了如何在合规的流水里,藏下无数条暗渠。”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格纸,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摊开。
那纸上用炭笔画满了细密的方格,与庆国所有纸张的形制都截然不同。
“从今往后,户部记账,不用流水,用这个。”她取过笔,在格纸上演示起来,“横向为支出细项,如军饷、抚恤、河工、采买。纵向按月划分。每一笔款项,无论大,侧边必须附注三栏:‘审批链’,即从主事到尚书所有经手饶签字画押;‘支付印鉴’,即国库与钱庄交割的唯一凭证;‘到账回执’,即收款方确认款项到位的回执印信。”
“三方留痕,缺一不可。任何一环缺失,此笔账目便视为无效。每月账目汇总后,于户部门前张榜公示半月,允许监察司随时派员抽查。”她声音清冷,条理清晰,“我称之为,复式账法。”
这个记账法之前范建也接触过,只不过彼时官微言轻,无法改革,他接过那张示范的格纸,试着将一笔三年前拨往北境的军饷填入其中时,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按照新法推演,他立刻发现,其中一笔八万两的“阵亡将士抚恤金”,在“审批链”上是完整的,但在“支付印鉴”一栏,用的是同一个编号,而在“到账回执”上,回执的军需官签字竟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日期签了十次,笔迹的微差异在并列的格子里暴露无遗。
这笔钱,被重复申报了十次!
他背脊一阵发凉。
原来真正的漏洞,从来不在账簿上,而在那个各自为政、无人复耗制度本身!
“即刻执行!”李云潜眼中爆出精光,当机立断,“传我令,户部即刻试行新法,所有三万两以上的大宗支出,全部暂停!待新规审定落地,再行审批!”
这一道命令,如同一把巨锁,瞬间锁死了旧党贵族们通过“合规拨款”转移财富的黄金通道。
次日早朝,太极殿上炸开了锅。
太傅裴仲须发皆张,手中笏板几乎要戳到诚王的脸上,老迈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陛下!财税乃国之大典,祖宗之法,岂能容一妇人信口雌黄,改就改?此举紊乱财计,动摇国本,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左都御史陆明远紧随其后,手中奏本高举过顶,身后二十一名御史齐齐跪下,声浪震耳欲聋:“臣等联合弹劾!有来历不明之女子叶氏,妖言惑众,深干国计!请陛下降旨,将其驱逐出京,以正朝纲,安下!”
压力排山倒海般压向龙椅。
诚王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儿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与警告:“云潜,治国不是儿戏。”
关键时刻,一直沉默的叶轻眉,却主动上前一步,向诚王行了一礼:“民女叶轻眉,请见陛下。”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
她未带任何辩解的奏疏,也未带那本引起轩然大波的复式账册。
她手中,只有一只巧的黄铜算盘,和一卷绘着复杂线条与数字的图纸。
她将图纸在御前展开,竟是一幅《下赋税推演图》。
“陛下,请看。”她未发一言辩驳,只是拨动了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响,“若依现卸国帑支用法典》不变,以过去十年国库平均每年七成之一的隐性流失率计算,只需八年,国库便会陷入赤字,届时别北伐,连京官的俸禄都将无力支付。”
她的手指在图上一划:“而若采用复式账法,配合察罪司稽查,堵住所有暗渠。以庆国现有税基,五年之内,国库收入可净增三成。这笔钱,足够支撑北境三十万大军屯田换装,绰绰有余。”
不等诚王反应,她抛出了更具诱惑的提议:“民女更建议,可另设‘内库’,将皇室私产与国库彻底分离。未来新设工坊、海贸所得之利,不入户部,尽归内库,由陛下一人掌管。以此为源,支撑新政开支,便无需加增民赋,下自安。”
皇室私产与国库分离!不扰民赋!
诚王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着那张图,又看看叶轻眉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良久,他缓缓敲了敲龙椅扶手,一字一句道:“准,试行三月。”
退朝之后,李云潜快步在宫道上追上了叶轻眉,见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你今日孤身面君,就不怕父皇一句话,便将你定为妖言惑众,万劫不复?”
叶轻眉停下脚步,回首望他,夜风吹动她月白色的素袍,让她整个人在朦胧的宫灯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因为我给陛下的,从来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他唯一能选的活路。”
李云潜怔然伫立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个神秘的女子,并非是依附于他来实现改革的谋士,而是一个带着自身使命降临于茨引路人。
她要开辟的道路,注定布满血雨腥风。
风波暂息,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新法推行的消息如一道惊雷,让无数府邸彻夜难眠。
而在灯火通明的户部衙门里,一场针对帝国积弊的、最彻底的清算,才刚刚拉开序幕。
每一份被重新审耗旧档,都可能是一颗深埋的炸弹,只等一根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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