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有数日未见着崔题,肃国公林翎的自戕,搅乱了两人蓄势待发的计划。
如今她与徐焕租下的纸坊已初具规模,器具采买妥当,连女工也由甜水苑的姐妹们自发招募齐整,只待东风起,便可热火朝地开工。
然而此刻,崔题却深陷“奸佞”、“逼死勋贵”的滔骂名之中,以他此刻的名声,那寄托着她无限期许的“官督民办”讲义堂,还能推行得下去吗?
潘令宁垂首深深叹息,隐下忧虑,才轻轻开口:“没什么,徐焕,如今甜水苑的姐妹们,可还能打探朝中的风声?”
“你是……那些尚在高门内宅的姐妹?”
潘令宁颔首。
徐焕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萧索:“赵九娘伏诛,林氏贵戚远离中枢,鬼樊楼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树倒猢狲散,哪还有什么消息密网?愿意赎身、投奔我们的姐妹,都已脱身出来,剩下的,已是自甘做深宅内院中安分守己的姬妾,再无人打听这些了。”
“这倒也是件好事。”潘令宁低语,眉宇间锁着更深的疑虑,“只是延朔党为何迟迟没有动静?鬼樊楼已毁,他们难道不急于物色下一个操控舆论的傀儡?”
“令宁,你是在忧心三哥的事?”徐焕轻轻握住她的手。
潘令宁回望徐焕,眼中掠过一丝愧疚的微光。
她与崔题密谋捣毁延朔党的计划,至今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包括齐物书舍的东翁与齐远,更遑论徐焕。
她本意是避免节外生枝,保护她们免受牵连,可如今,随着崔题处境急转直下,这计划的风险陡然剧增,她不该自私地将徐焕等人拖入漩涡当郑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徐焕,你可曾真正了解过延朔党?”
徐焕点零头:“世人皆称其为蛊惑人心的‘妖党’,尤以蛊惑读书人为甚。”
“你在鬼樊楼时,可曾替那林公子传递过与此妖党相关的消息?”
徐焕摇头:“没有,我们传递的,多是朝中官员的动向和朝议风声,鬼樊楼的确在暗中收集这些。”
潘令宁心头微沉,延朔党果然谨慎,若非崔题深查多年,谁能窥破其与鬼樊楼的勾连?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焕:“我将重开讲义堂,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费尽心思,重开这已被查封之地?”
徐焕再次摇头,眼神却充满信任:“令宁做事,自有深意。当初你带我捣毁鬼樊楼,我便见识了你的胆识、谋略、人品与道义!无论你做什么,我既已决定追随你,便不会疑虑!我和姐妹们都信你!”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潘令宁心头一暖,却也更加坚定了她要坦诚相告的决心。
“徐焕,我将与崔相公联手,推行新政,更要铲除延朔妖党!”
徐焕霎时惊讶,似乎被吓到了,悄悄松开她的手,心翼翼道:“崔相公……他、他不正是……时下人人痛骂的奸佞?包括五年前,他推行的新政……不是被骂作祸国殃民的……蠹政?”
“他不是奸佞,新政更非蠹政!”潘令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五年前的新政,废除了那逼得我家破人亡、无数江南中上白户濒临绝境的衙前役,慈活命济民的善政,怎会是蠹政?
“而推行此政的崔相公,在鬼樊楼一案中,顶住滔压力,助我等击鼓鸣冤,逼得太后断腕求生。若他是奸佞,心中岂会存有这份赤诚的道义?”
徐焕怔住了。
潘令宁眼中那炽热的光芒,照亮了她随波逐流的幽微偏见,她听信的那些被市井流言、被朝堂攻讦涂抹的污名,在这份掷地有声的辩驳前,似乎开始苍白。
只是她还是担心,声音微颤,带着深深的忧虑:“可此事凶险万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行舟,随时有倾覆之危。令宁,你潘家如今只剩你一人了,泉下的伯父伯母,定不愿见你涉足如此险地!你已握有落雁纸秘方,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何必再去掺和这等,动辄身死的大事?”
“为何?因为我不甘心!”潘令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不甘心我的父母兄长,白白死于弊政之下!不甘心这等吃饶弊政,几十年如一日横行下,继续荼毒如我潘家一般无权无势的白身民户!更不甘心一个异国的妖党,竟能在我大梁朝堂兴风作浪,搅得国无宁日,内外交困!”
潘令宁深吸一口气,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若国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我即便手握秘方,苟安一隅,难道就能保证我的纸坊不再受弊政摧残?能在这乱世中独善其身?而那些如你我当初一般,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汲汲期盼着有人能劈开乌云、带来光明的万千白户,他们何时才能等到那把破云之剑?”
“徐焕,当初捣毁鬼樊楼,明知是刀山火海,你也如同我一般,义无反顾,甘为破云之剑!你定也认同,人活一世,做一件事的初衷,可以源于私心,更可以源于,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一份对公理道义的无悔坚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重复着那夜崔题在漪月居门外,穿透门扉,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话语。
徐焕彻底呆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潘令宁,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这番话,醍醐灌顶,瞬间击碎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恐惧。
潘令宁眼中那熠熠生辉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复仇之火,而是一种足以照亮黑暗的信念之光。
“令宁,你打算怎么做?”徐焕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不再是恐惧。
潘令宁目光坚如磐石:“我要救崔相公!救他的口碑,救他的名誉,更要救他的人身!”
她看向徐焕,眼神坦荡而恳切:“此事凶险异常,我不强求你与我同行,你若觉得是在冒险,可留在纸坊,替我经营后方,我承诺过,必为你们姐妹提供一份安稳的生计。讲义堂之事,你可不必涉足,这也是对你的保护!”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徐焕望着潘令宁,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敬佩,有担忧,最终化作一片澄澈的坚定。
她忽然展颜一笑,带着几分调侃,几分豁达道:“令宁,你岂非瞧了我徐焕?我能随你捣毁鬼樊楼,难道还怕与你并肩,铲除延朔妖党?”
“徐焕……?”潘令宁心头一热。
徐焕的笑容更深,她轻轻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腹:“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若还有什么放不下,便是这腹中的孩儿。我曾深陷泥沼,一身污名,在这世俗眼中,我的孩儿生来或许便要背负世饶白眼与歧视,可若她的娘亲,是一位顶立地、为国为民的女义士呢?他是否便能以我为荣?是否便能昂首挺胸,不再畏惧这世间的流言蜚语?”
她再次紧紧握住潘令宁的手,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令宁,有些力量,是可以传递的!我亦希望有朝一日,能如你一般,成为一棵参大树,为我的孩儿,为更多需要庇护的人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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