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国公林翎的葬礼,在皇帝“追赠英王厚葬”的圣旨之下,办得极尽哀荣。
街头巷尾,百姓们津津乐道这场勋贵的身后殊荣,仿佛全然忘却了鬼樊楼中累累白骨,和当初伏阙请命的万千苦主的悲愤。
这铺盖地的颂扬与哀荣,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崔题脸上。
他顶着酷吏骂名,不惜违逆圣意,穷追猛打,只为替那些枉死的女子讨一个公道,到头来,那罪魁祸首非但未受严惩,反而加官进爵,死后封王。
何等讽刺!
在汹涌如潮、盲目跟风的舆论声浪面前,即便有窥破这颠倒黑白真相的清醒者,也如寒蝉噤声,无人敢为崔题发一言。
崔题再次陷入五年前人人喊打、千夫所指的泥沼中
而林府,除却死了一个肃国公,竟能全身而退,便连罚铜、抄没家产抚恤冤魂,这些本该有的惩戒也如烟云消散。
肃国公下葬后不过数日,林府便如潮水般退去。
那几日,从林府朱漆大门涌出的牛驾马车、辎重车辆、扈从仆役,浩浩荡荡,延绵不绝,竟铺满了整整十里长街,一路迤逦,向着洛阳方向而去。
沿途农田里,农夫们拄着锄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罕见的排场。
“听,这是兴盛了三十年的京城头等贵戚,这家底,怕不是能抵得上半个皇家内帑了吧?”
“可是,肃国公有免死金牌也要高义求死,留下家底乃陛下抚慰之意!”
惊叹声中,竟也无人深究这泼富贵背后的斑斑血债。
随着鬼樊楼案尘埃落定,林氏举族迁离汴京,潘令宁筹备纸坊之事,竟也如有神助,诸事顺遂,恍若苦尽甘来,一扫往日阴霾。
重现落雁纸辉煌,急需上等纸竹林地长期供应。她接连拜访了几家呈贡商,皆因与京城老牌纸坊合作多年,根基深厚,婉言推拒。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林氏迁离的消息传开不过两日,其中一家先前态度稍显迟疑的呈贡商,竟主动递来消息,不仅一口应承,更以双方商定的诚意价签下了契约!
与此同时,她托付几位老博士苦心钻癣百般尝试的落雁纸专用竹帘器具,也传来喜讯、初具眉目。
“东家旗开得胜,今日一连拿下两桩大事,下个月纸坊开张,指日可待了!”随行的韩香雀跃不已,圆圆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
韩相年方十四,是甜水苑里年纪最、手脚最伶俐的一个。徐焕因临盆在即,不便外出,便让她跟着潘令宁跑腿。
“我还从没见过纸坊怎么造纸呢,到时候,我定要做那裁纸的头一个!东家可不许嫌我笨!”
潘令宁被她逗得莞尔:“好,好,只要你不嫌裁刀笨重便好。只是,纸坊开张之前,行会那头,还得再去拜拜。”她眉宇间浮起一丝隐忧。
在汴京这龙蛇混杂之地开新铺,若无行会首肯,极易招致同行排挤,寸步难校徐焕去了两次,她自己也亲自登门一次,那边始终态度暧昧,未曾松口。眼下,这事情成了她心头唯一的阴云。
“东家放心,您是吉星高照之人。徐焕姐姐先前谈那纸坊铺子,磨破了嘴皮子都谈不下来,您一回来,人家就点头了;今儿个您亲自出马,呈贡商业敲定了。还有什么难关是您闯不过的?定能迎刃而解!”
“是么?”潘令宁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这几日她便怀疑,这顺遂未免太过蹊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悄然推动,替她扫清障碍。
联想到近日京城舆论对崔题与肃国公风评的诡异逆转,快得令人心惊。这背后,当真没有黑手操控么?
她压下心头疑虑,与阿香下了马车,步入老槐巷。
巷口,甜水苑门前,几个姐妹正搭着梯子,心翼翼地将一块崭新的门匾挂上门楣。
“东家回来了!”眼尖的姐妹瞧见她们,欢喜地喊道。
众人簇拥过来,七嘴八舌。
“东家快看,咱们‘甜水苑’的匾额挂起来了,以后咱们也是有门有户的正经人家了!”
阿香凑上前,仰着头,两眼放光:“哇,黑漆底子,烫金大字,好气派!往后看谁还敢咱们这是没名没分的破落院子!”
“就是,东家这名字起得好,甜水甜水,忆苦思甜,往后咱们的日子啊,定是甜甜蜜蜜!”
这“甜水”二字,源于院中那口甘甜的水井,也寄托着潘令宁对姐妹们未来富足生活的期许。
匾额上的字是她亲笔所书,她不擅书画,所书寻常的颜体之称得上入眼,但姐妹们执意用她的字,这份情谊,让她心头暖流涌动。
从此,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她的责任,她是她们的脊梁骨!
潘令宁忍俊不禁,提起手中的食盒:“今日与皇商签了契约,是桩喜事,我买了清风楼的冰皮酥,都是按你们喜欢的口味挑的,大家分了尝尝!”
姐妹们欢呼雀跃,接过食盒,簇拥着她便要进院。
“潘掌柜,潘掌柜!”恰时,一个声音伴随脚步声自巷口急匆匆而来。
潘令宁回头,见是替她跑腿递信的牙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你们先进去享用吧,我稍后就来。”
她提着裙摆跨出门槛,轻轻合上门,才转身迎向牙人:“有消息了?”
“回了!”牙人堆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素白底子、墨黑字迹的名帖,双手奉上,“您托容的名帖,温大官人回了!约您今日未正在金梁桥畔的画舫相见!”
潘令宁的目光落在那名帖上。
“温巡”二字浓墨刺眼,似刺到了她心底的隔纱,掩藏的情感已落灰,一时她也不敢轻易揭开。
她迟疑片刻,才缓缓接过帖子,付了赏钱:“有劳了。”
牙人千恩万谢地离去。
巷口的风,带着初春的微寒,吹动她鬓角的碎发。
林氏已举族离京,温巡竟还在?
她回京后便多方托人联系温巡,皆石沉大海。本以为随着林氏迁离,温巡也如上次般销声匿迹,不曾想,这一次他竟主动回应了!
心头那模糊的推测,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为着纸坊筹备中蹊跷的万分顺遂,为着崔题一夜之间名誉扫地的诡奇,更为着潘家倾覆的深仇大恨,她必须去见一见温巡!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m.6xsz.com)墨香策山河第六小说站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