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桥畔,汴水汤汤。
城西一带,朱门高第鳞次栉比,曾是林氏别宅盘踞之地。潘令宁的马车碾过宽敞的夯实土路,行了半个时辰方至。
她早到片刻,在岸边寻了间不起眼的脚店,要了碗热腾腾的汤饼,目光却始终锁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未正时分,一艘雕梁画栋的单厢画舫,如同水上游移的亭阁,缓缓泊近金梁桥。
潘令宁搁下竹箸,摸出铜板搁在油腻的木桌上:“店家,十五文钱,已付!”
她起身欲行,脚步却忽然凝滞,直到看着画舫舱帘轻挑,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甲板之上,正是温巡。
他似有所感,目光穿透熙攘人群,精准地投向她的方向。
隔着几丈远,他的面容模糊,唯见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缘白底襕衫,素色宫绦束腰,头上是旧日的华阳巾,肩上还背着包袱,一副远行模样。
他朝她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没入舱帘之后。
潘令宁心道:一个即将远行之人,还能如何?遂压下心头疑虑,快步走向岸边。
她踏上摇晃的船板,引来船夫默然一瞥,却未语,仿佛专门等她。
而舱内只有温巡一人,端坐其中,脚边搁着两只笨重的箱笼,这势头,俨然搬家的模样了。
他褪去了官袍的威仪与雕琢,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清隽温润的少年郎模样,只是眉宇间凝结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浅愁。
见了她,他唇边努力牵起一丝笑意:“宁儿,久等了,我方才收拾行囊,抱歉,耽搁了些时辰。”
声音温和依旧,仿佛那些血泪恩怨从未横亘在两人之间。
“无妨。”潘令宁声音冷淡。
她刚踏入船舱,船身便猛地一晃。船夫竟橹桨入水,“哗啦”一声划着船只,使画舫调头离岸。
潘令宁猝不及防,踉跄着扶住舱壁才稳住身形。
温巡霍然起身,伸手欲扶:“心!”
“不必!为何开船,不是在金梁桥畔相见,这是要去何处?”潘令宁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急促,蹙眉见眸光骤冷,满脸警惕之色。
温巡悻悻收回手:“宁儿莫急,岸边嘈杂,不易叙话,故而我让船家驶船。”
“停船,靠岸!若非要驶船,今日不谈也罢!”她厉声打断,转身便要掀帘出去。
“宁儿,你便如此不放心我么?”温巡声音带着一丝受伤。
“你我之间,早已见了血光,何必惺惺作态?停船!”潘令宁冷笑,寸步不让。
温巡怔怔望着她决绝的神色,终是无奈叹息:“船家,靠岸吧。”
船身再次调转,缓缓泊回岸边。
潘令宁攀着舱壁,直到船板稳稳搭上石阶,才松开手,冷然落座。
温巡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那抹忧愁更深:“宁儿如今可放心了?”
潘令宁不答,只冷冷打量着他一身远行装扮:“林府举族迁往洛阳,声势浩大。怎么竟没带上你这乘龙快婿,反倒让你这般寒酸,独自乘船离京?”
“宁儿,我与林洛芸的婚约已解除,往后再无瓜葛!”温巡低声解释,目光却依旧脉脉如水,仿佛带着往日的眷恋。
潘令宁心头微震,面上却波澜不惊:“哦?她当初费尽心机榜下捉婿,如今倒舍得放手了?”
温巡垂眸,避而不答,只道:“朝廷把我外派去了应府,让我看守宫观,临行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这又是什么官职?”
“一个守着道观度日,无任何实权的虚职,你可以当成,明升暗贬!”他微微叹息,眼里仍有落寞。
“怎么,是林府不再扶持你,还是你犯了什么错?”潘令宁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温巡抬眼,眼中竟带着一丝自嘲般的悲悯:“见我落得如此下场,宁儿心中可痛快些了?”
“痛快?巡哥哥何时也学会了这般楚楚可怜的作态?当初在林三娘面前,是否也凭这副可怜相,才博得了她的垂怜?”潘令宁声音陡然拔高,无不讽刺。
“宁儿,我此来只为叙旧,你我之间,当真连半分情谊也不剩了么?”
“情谊?”潘令宁嗤笑一声,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虚情假意,眼中寒光乍现,“温巡,收起你这副假面孔,你若当真顾念半分情谊,就该以真面目示我!李大官人?夙期公子?还是,更多见不得光的身份?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我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长大,竟不知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君,究竟是何等面目!你告诉我,对着你这张假面,我该拿出什么情分?”
她死死盯着温巡,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温巡怔然望着她,脸上却只有被误解的委屈与痛楚,竟无半分破绽!
潘令宁心头一凛,暗道他功力之深,她不再犹豫,祭出杀手锏:“我上月回了一趟歙州,见到了姚大郎,他把你与我乳娘勾结之事,和盘托出,更指认了此物!”
她猛地从褡裢中抽出,那柄熟悉的虎头革套,赫然显现在他面前。
“这匕首革套,我在乳娘手上见过,在阿蛮手上见过,更在赵九娘身上见过。姚大郎亲口证实,乳娘那把匕首是你亲手所赠!温巡,事到如今,你还想否认你与那夙期公子的关联么?”
船舱内死寂无声,唯有汴河水波轻轻拍打船身,发出单调的“哗啦”声。
温巡的目光,终于从潘令宁脸上,缓缓移向纤纤细指中的虎头革套。
他眼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涌,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原来……宁儿是因这匕首疑我……”
他忽然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一番摸索,缓缓地,从包裹深处,竟也摸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虎头革套匕首!
“你看……这样的匕首,我亦有一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凉。
随即,他缓缓抬起手臂,撩开了那洗得发白的襕衫袖口。手腕之上,鞭伤与烫伤纵横交错、清晰可见,一条条,一块块狰狞扭曲着,如同蜈蚣盘踞、蔓延在清瘦洁白的臂腕间,十分地触目惊心!
温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不过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的可怜人罢了。稍有违逆,便是慈下场。所幸,呵呵……夙期公子已死,否则,宁儿只怕也要被逼着收下此匕首,不然,将面临无穷无尽地追杀,焉能活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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