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边秘语
炭火的余温在青砖地上漫开,像摊化不开的糖浆。琪亚娜侧躺着,背对着火堆,肩胛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抵不过腹里那阵熟悉的坠胀——从三前在驿站喝了那碗变质的羊奶开始,这种感觉就没断过,只是今晚格外清晰,像有只手在里面轻轻攥着。
“其其格睡熟了?”
阿依娜的声音从火堆那头飘过来,带着点烟火气。苏和应了声“嗯”,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她正把姑娘往怀里拢了拢。琪亚娜把脸往铺盖里埋得更深了些,鼻尖蹭到羊毛毡上的草屑,忽然想起今早阿依娜递来的烤饼,麦香混着血味的样子,胃里顿时一阵翻搅。
她屏住呼吸,指尖掐进掌心,试图把那股恶心压下去。可越用力,喉咙里的腥气就越重,像那年在巫术族的祭坛前,长老用羊血画咒时她闻到的味道。那时她才十二岁,蹲在祭坛边吐得昏黑地,阿依娜也是这样,把她拽到毡房外,往她嘴里塞了块冰碴子:“忍忍,医者连血味都受不住,往后怎么救人?”
“睡不着?”
阿依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了琪亚娜一跳。她猛地转过身,正对上阿依娜的眼睛,火光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藏着片烧红的草原。阿依娜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膝盖几乎挨着她的铺盖,手里还拿着块没烤透的饼,饼心的面团还是软的。
“我不饿。”琪亚娜别过脸,声音有点发紧。她能感觉到阿依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的布料因为蜷缩而皱着,像块没铺平的毡毯。
阿依娜没话,只是把饼放在两人中间的石头上。沉默在炭火的噼啪声里漫延,琪亚娜的心跳却越来越响,像擂鼓似的撞着肋骨。她知道阿依娜想什么——从昨在林子里她第一次“吃不下”开始,阿依娜看她的眼神就不对了,带着探究,还有点……了然。
“这女人呐要是怀了崽,头三个月都这样。”阿依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刮过草叶,“闻不得烟火,碰不得荤腥,夜里还总渴。”她顿了顿,指尖在石头上划着圈,“当年部族里的乌兰,怀头胎时跟你一模一样,烤全羊放在她面前,她能吐到胆汁都出来。”
琪亚娜的指尖猛地收紧,铺盖的羊毛纤维刺进指甲缝里。“我不是……”她想“我只是伤着了”,可话到嘴边,却被腹那阵突如其来的坠痛噎了回去。她弯了弯腰,额角抵着膝盖,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后颈上,带着炭火的温度,顺着脊椎往下淌,熨帖得让她差点松了口气。是阿依娜的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皮肤,像时候替她拔头上的草籽时那样稳。
“别硬撑。”阿依娜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你是我带大的,你藏没藏事,我闭着眼都能闻出来。”
琪亚娜的肩膀抖了抖,没话。炭火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她能看见阿依娜放在石头上的手,虎口处有道旧疤——那是当年为了护她,被脱欢部的人用弯刀划的,缝了七针才好。那时阿依娜抱着她躲在雪窝里,血滴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锁血咒撑不住多久。”阿依娜忽然换了话题,目光飘向担架上的阿娅,她的银锁已经暗得只剩点微光,“阿娅肚子里的东西要是露了馅,徐有贞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得在三内翻过鹰嘴崖,找到巫术族的长老。”她转回头,看着琪亚娜,“可你这样不吃不喝,别翻崖,明走山路都得栽跟头。”
琪亚娜的喉结动了动,终于挤出句:“我真的不饿。”
话音刚落,胃里的翻搅突然变本加厉,像有股酸水直往嗓子眼冲。她慌忙侧过身,想去抓旁边的水囊,却被阿依娜按住了肩膀。“别动。”阿依娜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看看。”
琪亚娜还没反应过来,衣襟就被轻轻掀开了。棉布摩擦皮肤的凉意刚窜上来,一只温热的手就覆在了她的腹上。阿依娜的掌心带着炭火的温度,指腹的茧子蹭过她的皮肤,缓慢地、一圈圈地摩挲着,像在感受什么隐秘的动静。
“阿姐!”琪亚娜猛地想缩,却被阿依娜按住了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尖几乎要嵌进琪亚娜的皮肉里,眼神却软得像化开的黄油,在火光里泛着水光。
“别躲。”阿依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我,是不是……”
她的手顿在腹左侧的位置,那里的皮肤下有块轻微的凸起,像颗埋在土里的石子。阿依娜的指尖在那处停了停,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几个月了?”
琪亚娜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她想“没颖,想“只是吃坏了肚子”,可阿依娜的手还停在她的腹上,那点温热透过薄薄的皮肉传进来,像根针,一下子挑破了她这几死死绷着的弦。
“……三个月。”她的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冰碴,“上个月在京城,他……”
后面的话没出来,她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胛的伤口被扯得裂开,血顺着布条往下渗,滴在阿依娜的手背上,烫得像火。阿依娜却没挪开,只是用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动作又轻又稳,像在哄时候受了委屈的她。
“我知道了。”阿依娜的声音有点哑,“是朱祁钰,对不对?”
琪亚娜的咳嗽猛地停了,眼泪挂在睫毛上,怔怔地看着阿依娜。她怎么会知道?她明明谁都没,连在部族里最亲近的长老都没敢讲,只在日记里画过一朵残缺的海棠——那是去年在京城太医院当值时,朱祁钰递给她的那支,“琪太医配的药苦,就着海棠花的香喝,能好些”。
“去年你从京城回来,包里藏着支银簪。”阿依娜慢慢收回手,帮她把衣襟掩好,指尖蹭过她沾着泪的脸颊,“簪子上刻着‘钰’字,你以为我没看见?”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火光,“咱们巫术族的女子,怀了崽眼神会变,像揣了颗星星在眼眶里。你这几看火堆的样子,跟当年乌兰一模一样。”
琪亚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砸在铺盖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坑。她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朱祁钰把她堵在太医院的药房里,龙涎香混着酒气裹着她,他“琪琪,等我处理完朝事,就求父皇赐婚”,这话时,他的手也这样覆在她的腹上,轻轻的,带着点笨拙的欢喜。
可现在,他是皇上了。而她,是带着他骨肉逃亡的罪臣——就在前年的漠北河边,徐有贞的人马如蚁群般追来,她攥着船帮把阿依娜他们往深水里推,自己转身站在河滩上时,满脑子都是他的脸。
那时她掏出鎏金腰牌,看徐有贞的脸色在日光下变得铁青,看他的巡视部队扬起龙纹旗帜,心里竟闪过一丝荒唐的期盼:或许他会不一样?直到此刻腹的坠胀感漫上来,才惊觉那点期盼早被逃亡路上的尘土埋成了灰。
徐有贞的人追杀阿娅,不就是因为阿娅知道“夺门之变”的真相?还有阿娅被他们在不知情喝下催孕药导致现在的阿娅,若是我现在情况让他们知道她怀了朱祁钰的孩子,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别怕。”阿依娜抽了块干净的布条,帮她擦眼泪,“塌下来,有阿姐顶着。”她把那块没烤透的饼掰碎了,泡进旁边的鱼汤里,用木勺搅成糊糊,“多少吃点,不然孩子受不住。”
琪亚娜看着那碗糊糊,野葱的香味混着鱼腥味飘过来,胃里的翻搅竟然轻了些。她想起刚才阿依娜的手覆在腹上时,那处轻微的凸起似乎动了一下,像颗豆子在里面翻了个身。
“我不饿……”她还在嘴硬,却悄悄张开了嘴。阿依娜舀了一勺糊糊递过来,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带着点淡淡的甜味。
“朱祁钰那子,要是敢不认账,我带部族的人打进京城去。”阿依娜的语气恶狠狠的,眼里却闪着笑,“把他揪到你面前,让他给你剥三个月的核桃。”
琪亚娜含着糊糊,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掉得更凶。她想起朱祁钰剥核桃的样子,笨手笨脚的,总把核桃仁捏碎,还嘴硬“这样才入味”。那时药房的窗台上晒着草药,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在他的龙袍上织出细碎的花纹,像片流动的金河。
“慢点吃。”阿依娜又喂了她一勺,“孩子饿坏了,出生会咬你乳头的。”
琪亚娜的脸腾地红了,把脸埋进阿依娜的怀里。阿依娜的衣襟上有羊毛和烟火的味道,像时候睡过的毡毯,让人心安。炭火在她们脚边明明灭灭,远处的狼嚎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庙外的风还在轻轻吹着,卷起地上的草屑,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声响。
苏和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另一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敢出声,只是悄悄把手里的半块饼又往怀里塞了塞。刚才阿依娜掀开琪亚娜衣襟时,她好像看见琪亚娜的腹上有块淡淡的印记,像朵没开全的海棠——跟她在京城御花园里见过的那株,一模一样。
也平还守在门口,背影在黑暗里像块沉默的石头。苏和看着他的影子,忽然想起早上那块沾着血的沙枣糕,甜香里混着铁锈味,原来乱世里的牵挂,从来都藏在这些笨拙的、不出口的地方。
炭火渐渐烧成了白灰,边泛起一点鱼肚白。琪亚娜靠在阿依娜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鱼汤的痕迹。阿依娜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她的腹上,眼神又软又硬,像草原上护崽的母狼。
该赶路了。她想。带着她的妹妹,带着妹妹肚子里的生命,还有担架上那个藏着惊秘密的阿娅,往鹰嘴崖的方向走。
路再险,也得走下去。因为怀里的体温,因为肚子里的心跳,因为那些藏在乱世尘埃里,却不肯熄灭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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