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的鱼肚白漫进破庙时,炭火已烧成一堆白烬,偶尔有火星子噼啪爆开,旋即被穿堂风卷走。
琪亚娜醒得很轻,阿依娜的手还搭在她腰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块温着的烙铁。她动了动,腹那阵坠胀又缠了上来,比昨夜更缓,却更沉,像坠着颗沾了露水的石子。
阿依娜似乎醒着,呼吸声比庙里的风声还匀。
琪亚娜把脸往她怀里埋了埋,鼻尖蹭过粗布衣襟,闻到里面裹着的草药味——是昨阿依娜在林子里采的艾蒿,是能安胎。她的指尖突然凉了,像触到了冰碴子,那年巫术族祭坛前的腥气又漫了上来,混着今早鱼汤的腥甜,在喉咙口打转。
“醒了?”阿依娜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手轻轻往上挪了挪,按在她后颈的穴位上,“头还晕吗?”
琪亚娜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能感觉到苏和在收拾行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还混着其其格半梦半醒的呓语。也平守在门口,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刀鞘在石头上磕出轻响,该是在检查兵龋所有人都在为赶路做准备,只有她的心思,像团泡了水的羊毛,沉得提不起来。
“阿娅怎么样了?”她哑着嗓子问,目光越过阿依娜的肩膀,落在担架上。阿娅还睡着,银锁的微光比昨夜更暗了,像将熄的油灯。锁血咒在她身上撑了三,怕是快到极限了。
“还能撑。”阿依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微蹙,“其其格刚才喂了她半盏参汤,嘴唇有点血色了。”她顿了顿,手指在琪亚娜后颈的穴位上加重了些力道,“但云蒙山的风烈,她那身子骨……”
话没完,却被琪亚娜的抽气声打断。腹的坠痛突然变急,像有只手在里面轻轻拧了下,疼得她蜷起了腿。阿依娜立刻扶着她的肩,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琪亚娜咬着唇没话,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她能感觉到那处轻微的凸起在动,比昨夜更明显些,像颗不安分的豆子,在提醒她它的存在。这感觉让她心慌,又有点莫名的酸软,像时候攥着刚孵出的雏鸟,怕捏碎了,又怕飞了。
苏和抱着行囊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阿依娜姐,东西都收拾好了,也平趁早凉赶路,过了晌午山里会起雾。”她的目光在琪亚娜脸上停了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手里的水囊递过来,“喝点水吧,润润嗓子。”
琪亚娜接过水囊,指尖碰到冰凉的羊皮,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太医院的药房里,朱祁钰也是这样,把她的手裹在他掌心,“等我”。那时他的龙袍上沾着夜露,指尖的温度烫得像火,可现在想来,那温度早被逃亡路上的风霜冻成了冰。
她拧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乱绪。徐有贞的人还在追,阿娅的秘密不能泄,她们连自保都难,怎么护得住一个没出世的孩子?更何况,这孩子的父亲,是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人——他会不会认?认了,又会不会把这孩子当成牵制她的棋子?
“我问你个事。”琪亚娜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股不容躲闪的执拗。她转过头,正对上阿依娜的眼睛,晨光在她眼尾的皱纹里流动,像融零金。
阿依娜似乎料到她要什么,沉默着点零头,把她扶得更稳些。
“姐姐,”琪亚娜的指尖攥紧了水囊的带子,羊皮被捏出深深的褶子,“你……这个孩子,我要不要留?”
空气突然静了。苏和的脚步顿在原地,其其格不知何时醒了,趴在苏和肩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们。也平在门口的影子动了动,刀鞘又磕了下石头,却没回头。只有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炭灰,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响。
阿依娜的手从琪亚娜后颈挪开,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带着薄茧,摩挲着琪亚娜冰凉的指尖,像在焐一块冻透的玉。
“你想打掉?”阿依娜的声音很轻,却没带任何评判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琪亚娜的喉结动了动,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想“是”,想这孩子会拖累所有人,想她怕看见这孩子的脸,怕想起那个食言的人。可话到嘴边,腹又轻轻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动静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心底最软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摇头,眼泪砸在水囊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子,“我怕……我护不住他。徐有贞的人要是知道了,不仅是我,你们都会被连累。阿娅的事已经够棘手了,我不能再……”
“傻话。”阿依娜打断她,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晨光里,阿依娜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像山脚下的湖泊,“当年在青石涧,你也是这么的。你‘阿姐你先走,别管我’,结果呢?”
琪亚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那年她才十五,被脱欢部的人追着砍,阿依娜为了护她,后背挨了三刀,血把涧水都染红了。她们躲在石缝里,阿依娜把最后一块饼塞给她,“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孩子是你的骨肉,不是累赘。”
阿依娜的指尖擦过她的泪痕,动作很轻,“当年部族的规矩,女子怀了崽,就算死在生产台上,也得把孩子留下——那是部族的根。”她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的山峦,晨雾正从云蒙山谷里漫上来,像片流动的纱,“可现在不是在部族里,你要是真不想留,姐姐也不逼你。”
琪亚娜愣住了,抬头看她。阿依娜的表情很平静,可琪亚娜能看见她攥紧的拳,指节泛着白——那是她紧张时的样子,当年在祭坛前,长老要用她做祭品,阿依娜也是这样攥着拳,“要动她,先踏过我的尸体”。
“部族里有种草药,叫断子草。”阿依娜的声音低了些,像在什么隐秘的事,“晒干了煮水,喝下去……半个时辰就干净了,不疼。”她的指尖在琪亚娜手背上轻轻划着,“去年乌兰怀第三胎时,部落被山洪冲了,她男人死了,她自己断了条腿,就是喝了这个。”
琪亚娜的心跳猛地一缩,像被什么攥住了。断子草她见过,开着紫色的花,长在悬崖边上,剧毒。她时候采过,被阿依娜发现了,狠狠打了她的手心,“这东西碰不得,是索命的”。
“喝了它,你就不用再受这罪了。”阿依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不用怕孕吐,不用怕赶路时动了胎气,更不用怕徐有贞的人发现。咱们带着阿娅翻过山,找到青虚山的长老,往后你还是那个能拿刀、能辨药的琪亚娜,不是谁的娘,不用护着谁。”
琪亚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粗布下的那点凸起,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悄悄发着芽。她想起昨夜阿依娜的手覆在上面时,那点轻微的动静;想起刚才喝水时,那阵让她心慌又酸软的坠痛。这真的是累赘吗?是她可以不要,就能干净利落地丢掉的东西吗?
“可……”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哭腔,“万一……万一他是个好孩子呢?像其其格一样,会笑,会闹,会拽着我的衣角要烤饼……就像其其格时候那样,追着蝴蝶跑,摔了跤还会自己爬起来拍着土笑。”
其其格好像听懂了,从苏和怀里探出头,奶声奶气地:“琪亚娜姐姐,你要生娃娃了吗?像村里的石头那样,会爬的?”
琪亚娜被她问得一怔,眼泪突然就笑了出来。她伸出手,摸了摸其其格的头,姑娘的头发软软的,像春刚抽芽的柳丝。
阿依娜也笑了,揉了揉琪亚娜的头发:“你看,连孩子都知道,这是个生命。”她的语气软了些,带着点叹息,“琪琪,当年教你医术时,我怎么的?医者的手,是救饶,不是杀生的。可这孩子在你肚子里,留不留,最终得你自己了算。”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颗晒干的紫色花,正是断子草。花干得发脆,一碰就掉渣,在晨光里泛着冷幽幽的光。
“你要是想好了,我现在就去煮水。”阿依娜把布包递到琪亚娜面前,指尖微微颤抖,“喝了它,咱们日出就动身,翻过山,什么都能重新开始。”
琪亚娜看着那布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风从庙门灌进来,带着山里的寒气,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能感觉到那处凸起又动了一下,很轻,却像在敲她的心门。
远处的云蒙山渐渐清晰起来,晨雾在阳光下慢慢散了,露出青灰色的崖壁。也平在门口喊了声:“阿依娜姐,该走了。”
琪亚娜的指尖悬在布包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断子草的苦味仿佛已经飘了过来,混着那年祭坛前的羊血味,在她鼻尖萦绕。可与此同时,腹里那点微弱的动静又传来了,像在“别丢下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阿依娜的眼睛。晨光里,阿依娜的眼角闪着水光,像藏着片没晒干的湖。
“姐姐,”琪亚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把它收起来吧。”
阿依娜的手猛地一颤,布包差点掉在地上。她定定地看了琪亚娜半晌,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像开了朵向日葵:“想好了?”
琪亚娜点点头,伸手覆在自己的腹上。掌心下的凸起很轻,却带着让她心安的温度。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平安出世,更不知道朱祁钰会不会认他。但此刻,她只想护住这一点点微弱的心跳,像当年阿依娜护住她那样。
“嗯。”她轻声应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点温热的甜,“我想留下他。”
阿依娜把布包收进怀里,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琪亚娜靠在她肩上,能听到她有力的心跳,像山涧的溪流声,让人踏实。苏和抱着其其格走过来,悄悄把一块烤软的饼放在石头上,饼上还留着温热的手印。
也平在门口转过身,晨光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我去探探路,你们随后跟上。”完,转身消失在云蒙山道的晨雾里。
琪亚娜拿起那块烤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胃里的翻搅竟然没再来。她能感觉到腹里的生命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像在乖乖听着周遭的动静。
阿依娜帮她理了理衣襟,指尖划过她腹上那朵淡淡的海棠印记:“走吧,咱们去青虚山。”
琪亚娜点点头,被阿依娜扶着站起身。阳光穿过庙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条铺向远方的路。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念想,一个在乱世里不肯熄灭的希望。
路再险,她也得走下去。为了怀里的体温,为了肚子里的心跳,也为了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兑现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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