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印像大地的伤疤，深深犁进湿润的泥土里，混杂着数不清的脚印、马蹄印，还有零星散落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污渍——陈远知道那是什么。空气里的尘土味、汗味、牲畜粪便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战争前夕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和阿草远远地缀在这支庞大队伍的侧后方，借着丘陵地带的起伏和林木的掩护，心地移动。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但很坚定，像一条沉重的土黄色巨蟒，蜿蜒着向西南方向蠕动。旌旗在午后的热风中无力地耷拉着，看不清具体的图腾，只能分辨出一些暗红的、玄黑的颜色。
“远哥，他们人好多……”阿草压低声音，脸上满是震撼和畏惧。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行军。
陈远点点头，眼神锐利地观察着。这支军队的构成很杂。前面是相对整齐的、穿着简陋皮甲或葛麻军服、手持戈矛的战兵行列，中间是更多的、衣衫褴褛、背着各种杂物甚至拖着家、神色麻木的徒卒和随军民夫，后面则是吱吱呀呀的牛车、驴车，装载着粮食和粗笨的军械。纪律谈不上严明，队伍拉得很长，喧嚣嘈杂，不时有军官模样的人骑马在队伍旁呼喝鞭打，驱赶掉队者。
看旗帜和甲胄制式，不像是周军核心，也不像商军主力。更像是某个被迫卷入这场大战的东方或南方方国、部族的联军，被征调前来充数。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存疑，但混乱和不可预测性更高。
混进去吗？陈远快速评估着风险。混入民夫或徒卒中，相对容易，也能借助队伍的速度和掩护快速接近牧野。但同样，一旦被识破，或者卷入战斗，就是灭顶之灾。尤其是阿草，一个半大女孩，在乱军中太扎眼。
他正权衡着，体内那股冰冷的能量流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比之前更甚，隐隐指向队伍前方某个位置。与此同时，怀里的时痕珏也持续散发着警示的温热，似乎在提醒他“影缺的干涉力场就在不远的前方。
不能再犹豫了。
“阿草，记住，”陈远转过身，双手按在阿草瘦削的肩膀上，目光直视着她惊恐的眼睛，“从现在起，我们是被打散的流民兄妹，从东边逃难过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想去西边找条活路。你叫草，我叫阿远。少话，低着头，别人给吃的就接，让干活就干，但尽量别离开我身边。明白吗？”
阿草用力点头，嘴唇抿得发白：“明、明白。”
“跟紧我。”陈远松开手，从地上抓起两把泥土，胡乱在自己和阿草脸上、身上抹了抹，让两人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然后，他拉着阿草，从藏身的灌木后走出，故意弄出些动静，装作精疲力尽、踉踉跄跄的样子，朝着那支军队长长的、混乱的后尾队伍靠过去。
很快，他们就被队伍末尾的几个押队士兵发现了。那是几个年纪不大、面黄肌瘦的徒卒，穿着打补丁的麻衣，手里的木矛都快握不稳了，正有气无力地驱赶着几个掉队的民夫。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士兵虚张声势地喝道，但眼神里更多的是疲惫和不耐烦。
陈远立刻拉着阿草停下，低着头，用带着浓重口音（模仿之前“夯”一家的发音）、沙哑的声音回答：“军爷……行行好……我们兄妹从东边逃难来的……村里遭了兵灾，都没了……想、想跟着大军，讨口饭吃，找个活路……”他一边，一边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阿草也配合地瑟缩在他身后，声啜泣。
那几个士兵打量着他们。陈远虽然脸上抹了泥，但身高体态明显不是长期挨饿的流民，不过他肋下衣物渗出的暗红色血渍（伤口又开始轻微渗血）和惨白的脸色，很好地解释了他的“虚弱”。阿草则完全是个受惊的乡下丫头模样。
“又他妈是逃难的……”一个士兵嘟囔着，挥了挥木矛，“滚滚滚！大军也是你们能跟的？谁知道是不是奸细！”
“军爷，我们真不是奸细……”陈远继续哀求，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之前从“幽瞳”杀手那里摸来的一枚品相最差的、边缘破损的然贝币，悄悄塞到那个领头士兵手里，“求军爷给条活路……我们兄妹能干活，能扛东西……只求一口吃的，不白占地方……”
那士兵捏了捏手里的贝币，脸色稍微好看零。这年头，哪怕一枚破贝币也能换点东西。他看了看陈远“重伤”的样子，又看了看吓得发抖的阿草，撇撇嘴：“算你们走运。辎重队后面缺人推车，去那儿吧！丑话前头，偷奸耍滑或者想跑，打断你们的腿！”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陈远连忙拉着阿草躬身道谢。
两人被像赶羊一样，驱赶到了队伍最后方，那一片更加混乱嘈杂的所在。这里聚集着上百名蓬头垢面、眼神麻木的民夫，男女老少都有，推着、拉着、扛着各种各样的物资：成捆的箭矢、修补帐篷的皮革、磨刀石、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笼子惊恐啼叫的鸡鸭。空气里弥漫着汗臭、牲畜粪便和绝望的气息。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件脏兮兮皮坎肩的壮汉，像是这帮民夫的头目，斜着眼打量了陈远和阿草一番，尤其多看了阿草几眼，眼神让阿草直往陈远身后缩。
“新来的？规矩懂不懂？”壮汉粗声粗气地问。
“懂，懂，头儿吩咐。”陈远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嗯。”壮汉指了指一辆堆满了破损陶罐和杂物的、快要散架的破牛车，“你，推车。你妹子，跟在旁边，看着东西，别让鸡飞了。”他显然看出陈远“有伤”，没安排重活，但也没安好心，那破车最难推，而且跟在队伍最后面，吃灰最多，也最容易被落下的兵痞骚扰。
陈远没有二话，立刻走到车后，双手扶住车架。阿草也乖乖地跟在车旁。
队伍再次缓缓移动起来。陈远咬着牙，推动沉重的破车。肋下的伤口在用力时传来刺痛，但体内那股冰冷的能量流似乎自行运转起来，支撑着他的手臂和腰腿，让他勉强能跟上队伍缓慢的速度。阿草在一旁，不时帮他看着路，清理滚到车轮前的石块。
就这样，他们成了这条战争洪流末尾，最不起眼的两颗尘埃。
行走在队伍中，陈远得以更近地观察这支军队，也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士兵们大多沉默，脸上写着茫然、恐惧或麻木，只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和皮鞭声时不时打破沉闷。民夫们则像行尸走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偶尔有骑兵从前面飞驰而来，传递着什么命令，引起一阵的骚动。
色渐渐向晚。军队没有停下扎营的迹象，只是放慢了速度，似乎要连夜赶路。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们。
陈远体内的冰冷能量，以及时痕珏的警示，都在持续增强。他抬头望向西南方，暮色中，那边的空似乎更加晦暗，连最后一点霞光都透不过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不祥的帷幕笼罩。
“喂！新来的！”
一声粗鲁的呼喊打断了陈远的思绪。只见两个穿着杂乱皮甲、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徒卒，摇摇晃晃地从前面溜达过来，目光淫邪地落在阿草身上。
“这娘皮，长得还挺水灵……跟着这病鬼推车可惜了。”一个徒卒打着酒嗝，伸手就想去摸阿草的脸。
阿草惊叫一声，躲到陈远身后。
陈远眼神一冷，上前半步，挡在阿草面前，依旧低着头，沙哑道：“军爷，我妹子胆子，不懂事……”
“滚开！病痨鬼！”另一个徒卒不耐烦地推了陈远一把。陈远顺势踉跄后退，撞在破车上，发出痛苦的闷哼，肋下的衣物血色更明显了。
那两个徒卒见状，更是不屑。一人继续伸手去抓阿草，另一人则想去捡车上一个看起来稍微完好的陶罐。
就在那徒卒的手即将碰到阿草肩膀的刹那——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那徒卒的手指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的车架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两个徒卒吓得酒醒了大半，骇然回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骑在瘦马上的年轻军官，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那军官大约二十出头，面容瘦削，肤色黝黑，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腰间佩着一柄青铜剑，眼神锐利如鹰，冷冷地扫过那两个徒卒，最后在陈远和阿草身上停留了一瞬。
“大军行进，骚扰民夫，抢夺物资，按律当斩。”年轻军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两个徒卒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司马饶命！司马饶命！的们再也不敢了！”
被称为“司马”的年轻军官冷哼一声：“滚回你们的队列！再让我看见，定斩不饶！”
“是！是！”两个徒卒连滚带爬地跑了。
年轻军官策马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陈远肋下的血迹上，又看了看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陈远衣角的阿草，眉头微皱：“你们是刚收拢的流民？”
“是……多谢司马救命之恩。”陈远低着头，用虚弱的语气回答。
年轻军官没再多问，只是淡淡道：“跟紧队伍，别掉队。这世道，活下来不易。”完，他调转马头，轻磕马腹，朝着队伍前方跑而去，背影在暮色中很快模糊。
陈远看着那年轻军官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军官气质冷峻，眼神清明，与这支军队里大多数麻木或狂躁的官兵截然不同。而且，刚才那一箭，精准迅捷，绝不是普通士卒能有的身手。
“远哥……”阿草带着哭腔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没事了。”陈远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他重新扶住车把，继续推动破车。体内那股冰冷的能量，在经历了刚才的紧张和年轻军官带来的短暂压迫感后，似乎又活跃了一丝，仿佛在渴望着什么。
夜幕彻底降临。队伍点燃了稀稀拉拉的火把，像一条在黑暗大地上蠕动的发光蜈蚣，继续向着西南，向着那愈发浓重的不祥气息所在，沉默而坚定地前校
火光照不到的前方，黑暗如墨。
陈远知道，那里就是牧野。
就是“影缺搅动风云的舞台。
也是他必须踏入的，历史的血腥洪流。
他握紧了车把，冰冷的能量在血脉中无声奔流。
（第15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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