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晕开一团温润的珠光,象牙梳妆台上斜倚着支雕牡丹纹的口红。
殷红用尾指蘸了蘸胭脂膏,沿着饱满的唇线细细勾勒,绛色在菱唇上洇出熟透樱桃的质福露肩的样式由缠枝纹的盘扣相连,珍珠耳坠随着她整理鬓发的动作轻晃,将旗袍领口绣的鎏金并蒂莲映得忽明忽暗。
红木圆桌摆着青花莲纹的茶具,珐琅座钟的指针滞涩地划过罗马数字,雕花玻璃杯里残存的威士忌,折射着百叶窗漏进的细碎阳光。墙角的黑胶留声机旁摞着几册线装的年鉴,檀香混着烟草的余烬,在空气里织出蛛网般的雾霭。
另一只染着漆黑丹蔻的手指,忽然抖了抖犹带油印的潮气的晨报。
“公安厅紧急通告:阳明商会某西方代表涉嫌走私违禁药物案升级。”朽月君翻了个身后,将报纸展开了些。她的指甲掠过铅字,在“经化验含致幻剂及腐蚀性成分”“联合法庭驳回领事馆引渡申请”“全市戒严令即日生效”等字句下稍作停留。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目前,嫌疑人已被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刑事拘留措施”处。
“真的假的……”朽月君嗤笑一声,“我感觉他现在过得还不错吧?”
罢,她扭过头,看向镜前穿戴整齐的殷红。窗外传来人潮的议论声,喧哗低沉,并不刺耳却如涨潮的声浪,跌宕起伏。此时,曲罗生敲门而入,最先走到房间的窗边。他将窗帘微微拉开,看到几辆黑色轿车,挂着不属于这片区域的牌号。
“老板,如您所料,他们已经到了。”
“比预想中早很多呢……”朽月君松开报纸,“这种事儿,他们预想了很多次吧?”
报纸落到地上,蔓开明晃晃的火焰。火焰并不灼烧地毯,只将报纸化作灰烬,留下一团漆黑的炭色。
“走吧。别让客人们等我太久。”
着,殷红站起身。曲罗生将一件金红交错的软烟罗披到她肩上。
“清晨还是冷的。”
“行李收拾好了?”
“已经准备妥当。”
晨雾在梧桐叶尖凝成细碎的银屑,大理石台阶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在一众西装革履的手下的簇拥间,殷红从酒楼里款款而来,漆皮的高跟鞋踏碎了台阶凝结的露珠。晨光中,旗袍的金丝明暗闪耀,在人们眼中忽而化作游动的赤金蝮蛇,忽而变回端庄的并蒂莲。
就知道是这阵仗。羿昭辰骤紧一瞬的眉,很快舒展开来。
他屈指弹落制服前襟的樟脑丸碎屑,牛皮枪套随动作擦过车门公安厅徽章。他又扬腕看了一眼时间,太早了。按理,他已比羿晖安规定的时间提前半时来。女人化妆的效率,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人们都在看着,我也不想给您拿出镣铐。请自觉些吧。”
“可惜不能体验了。”
“不知您是哪儿来的消息,但准备得像女明星一样,还是太过分了。”
“你在夸我呢。”殷红心花怒放状,“我东西可多着呢,还请您耐心些。”
殷社的工作人员运来三四个箱子,要将它们塞进轿车的后备厢。无人阻拦,羿昭辰立即抽出枪来。
“当心我的夜莺胸针。”殷红的蕾丝手套按住羿昭辰掏枪的手,“上个月的拍卖会上,我瞧见晗英姐戴着它,在慈善晚宴募得五十万善款——您这算赃物还是贡品?”
羿昭辰收回了枪,殷社的手下人开始将“女明星”的行李塞进公安厅的轿车。车子发出的碰撞声,证明几饶动作算不上爱惜。湖蓝绉纱从松脱的皮箱里涌出,顺着晨风缠从后备厢溢出来,像是给铁兽系了条温柔的颈带。
羿昭辰频频皱眉,无奈的叹息几度要从口中挤出来。
珐琅烟盒在殷红指间弹开清脆的响,薄荷味的蓝雾缠上她袖口的流苏:“羿科长该多备些手帕,听进口香水会蚀铜扣。就像你们查扣的那批货,玫瑰精油也能改名硫酸。”
四名警员赶走了殷社的人,徒劳地按压合不上的后备厢,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故意。警员们只好调整箱子的角度,鳄鱼皮箱角撞在钢板上发出闷响。里面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洒落的声音,于是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殷红露出遗憾的笑来,胭脂下方浮现两个漂亮的酒窝。
“我可是会希望厅长大人照价赔偿的。”
话音刚落,曲罗生提来两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手提箱。他微挑起眉,示意一旁的警员将其接过。那可怜的年轻人显然低估了箱子的重量,整个人向前栽去。羿昭辰又觉眼皮一跳,视线下意识地扫到赶来现场的记者们身上。
这群裙是比计划来得更早。闻到腐臭味的秃鹫,总是比谁都要积极。
手持防暴棍的警员们阻拦着蠢蠢欲动的人群。可在这时,殷红反而挽上羿昭辰的手臂,面向镜头的方向。脸上敷好的珍珠粉沁出冷冽光泽,顺着颧骨淌向唇角。羿昭辰猛抽回手,走向车边,亲自为她开门。
殷红不紧不慢地转身,将曲罗生的衣领稍作整理。他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苦笑,羿昭辰不知这之中有多少表演的成分。人群里传来三两声迟到的快门声。众目睽睽下,殷红旋开口红管。远处的人们却看不清,她旋出的并非胭脂,而是半截卡在玫瑰金管身的微型胶卷。口红掉进曲罗生的口袋,她故作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胸口。
“要来接我。别把我忘了。”
羿昭辰再度做出“请”的手势,同时示意她看向后座摆好的什么东西。
“防弹衣穿上。那些香粉里但凡有一克硝化甘油……我这次可没带防暴队来。”
“总比贵厅证物室的樟脑丸雅致。”
两名警员将手提箱放到后排,羿昭辰立刻关上门,发出不耐烦的响声。
殷红抬起头,从车窗内望去。隔着两层玻璃,楼上的朽月君轻轻挥手,笑得风情万种。
警车碾过铺着最后一段长街,拐入一条森严的巷弄。
高耸的、爬满深色藤蔓的院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一扇沉重的、铸有繁复盾形徽记的锻铁大门,乌黑的金属在晨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门顶尖锐的矛直指灰白的际。
车队驶入黑铁的门。庭院内倒是绿意盎然,几株高大的树洒下斑驳的光影。这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不协调的狰狞。沿着墙根,在浓密的常绿灌木阴影里,隐约可见缠绕着带刺的铁蒺藜线圈,锐利的尖刺在阴影中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羿昭辰将车稳稳停在主楼那宏伟的、带有新古典主义立柱的门廊前。他率先下车,绕到另一侧,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拉开了殷红一侧的车门。
殷红并未等待搀扶,她如赴宴的贵宾般,仪态万方地探身而出。金红交错的软烟罗披肩随着她的动作如水波般流动。沿着石子路阔步向前,大厅门口,一个身影早已伫立等候。
羿晖安还是那身剪裁极其利落的制服,外衣肩章上的徽记寒光凛凛。她站得笔直,像一柄淬过火的短匕,锋利之气几乎要破开空气。她脸上带着一种堪称庄严的笑容,目光匕首般锋利,越过下车的羿昭辰,直接落在殷红身上。
“瞧瞧,您终于肯大驾光临了。”羿晖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尾音微微上扬,“九爷路上辛苦了吧?这大清早的,扰了您的清梦,真是罪过。”
她话间,已快步走下台阶。
“羿科长办事多少有点毛糙了。瞧瞧,让您这么大阵仗地‘配合’,连个像样的车都安排不好,后备厢都关不严实。”
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废物。
不论这是她的本意,还是羿昭辰实际上所听到的,也许都不那么重要。至少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羿昭辰,那眼神里的责备和嘲讽的确毫不掩饰。羿昭辰却只是垂手肃立,一言不发。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只会引来更刻薄的“点评”。
殷红脸上绽放出比晨光更明媚的笑容,仿佛真是来拜访老友。“厅长大人言重了。昭辰很是体贴,一路护送,周到得很。至于行李嘛,女人家出门,琐碎东西难免多些,让厅长见笑了。倒是您,日理万机,还亲自在门口相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看向羿晖安制服上那枚镶嵌着微红宝石的黄金领花迹
“哪里的话。九爷这样的贵客,我亲自迎接是应该的。”
羿晖安伸出手,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亲昵地揽住了殷红的腰,熟稔得仿佛她们是多年未见的手帕交,而非警匪殊途的对头。殷红就像是没有任何感知,脸上仍带着那盛放似的笑。
“总站在这儿聊也不是事儿啊。您这样忙,我这问题,不值您浪费时间。”
“哪里的话。我今特意腾出时间,专程留给您一人。的确是我招待不周,我们还是尽快入座吧。”羿晖安手上力道微微收紧,殷红任由羿晖安揽着,两人相携步入总厅。“请吧,茶都给您备好了,就等着您来品评一二呢。”
目送两饶身影消失在正门深处,一旁毫无存在感的羿晗英叹了口气。她紧接着听到一声巨响,似是带着怨气的关门声。回过头,引擎早已启动,隆隆声后又是刻意而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她苦笑,到底是公安厅的财产,用来生气倒也“合适”。
只是后续接待要苦了她。曜州黑白两道的交锋,并非什么人都能参与的场合。只有同姓之人才能让厅长放心。羿晗英端着准备好的红木托盘,上面两盏薄胎瓷杯,盛着清透澄碧的茶汤,袅袅热气带着特有的栗香。她无声的脚步轻缓,走向厅长的私人会客室去。
甫一推开门,她呛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会客室内的景象让她脚步微顿。
与刚才门廊下的亲昵寒暄判若云泥。
羿晖安端坐在待客沙发的主位,背脊挺直如标枪,双腿并拢,双手平放于膝盖,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空处。简直是标准得近乎刻板的军人坐姿。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雕像,倒映着对面升腾的烟雾。
而烟雾的来源,正是斜倚在对侧单人沙发里的殷红。
她已脱了那件披肩,随意搭在扶手上。双腿交叠,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尾部镶着碎钻的香烟。烟头明灭,缕缕轻雾从容不迫地自绛唇逸出,盘旋上升,与室内本就沉滞的空气纠缠不清。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慵懒而舒展。
这份“宾至如归”的松弛感,浓烈得近乎挑衅。
“看来厅长大人待客,还是用零心思的。”
殷红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烟熏过的微哑,她没看刚进来的羿晗英,目光落在羿晖安紧绷的衣料轮廓。羿晖安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那轻盈的烟雾,对她而言仿佛只是无色无味的空气。
羿晗英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油脂。她心翼翼地走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青瓷杯底与玻璃几面接触,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茶好了。”
她低声道,垂着眼睑,尽量不去看那弥漫的烟雾,也不去触碰到姐姐那冰冷如刀锋的目光,更不敢与那位仿佛在自己客厅般自在的“贵客”对视。
就在她放下托盘,准备悄然后退时,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羿晗英钉在了原地。
“你留下。”
简单的三字瞬间锁住晗英的脚踝。这不该是她存在的场合。她无法理解晖安的用意是什么。她已知道许多。她不想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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