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的眼眸逐渐恢复了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一牵床榻边,除了泪眼婆娑的赵明玉与风尘仆仆的陈忠和,他还瞥见了一个身穿深绯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身影,正垂手恭立在稍远处,目光低垂,却不时悄然抬眼,迅速扫过床上的情形。
见陈太初睁开眼,嘴唇微动,那内侍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细声道:“王爷千岁醒了!奴婢是皇城司的刘成,奉陛下旨意,在此候着,以便王爷醒转,第一时间回宫禀报,好让陛下与皇后娘娘放心。”他的声音尖细平稳,听不出多少情绪,但那“第一时间”四字,却透着一股特殊的意味。
陈太初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零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那内侍刘成不再多言,又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内室,脚步轻捷无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水……”陈太初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赵明玉连忙从旁边温着的瓷壶中倒出半盏温水,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了下去。清水入喉,如同甘霖,滋润了他干灼的喉咙与胸腹,也让他的神智更清明了几分。**
喝了几口水,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忠和身上,眼中带着询问。陈忠和眼圈微红,哽咽道:“父王,您……您可算醒了!”
赵明玉一边用丝帕轻拭他嘴角,一边接过话头,声音依旧发颤,却强作镇定地道:“元晦,你已经昏迷整整一个多月了!太医署的院使、院判轮流守着,用了多少珍稀药材,施了多少针灸法子,你就是不醒……大家都急死了!忠和在大名府接到急报,将手头紧要事务交给副手,连夜就往回赶。不只是他,前院……前院还有好些人都回来了,都在等着你醒的消息!”
“都……回来了?”陈太初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已能成句。
“是啊!”赵明玉点头,如数家珍,“王奎王大郎从江南的糖业总号回来了,王伦哥哥也放下了手头的事。还有李俊兄弟,东海的战事刚告一段落,把舰队交给染墨将军暂管,自己乘快船就回来了。鹏举更是,辽东大捷,刚把军务移交给韩老将军和张宪他们稳固,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咱们府上!还有张猛兄弟,西北那边安置妥当,把李仁孝押解进京的事交给下面人,自己带着亲卫骑兵日夜兼程赶回……还有德胜、华启两位本家兄弟,也都从各地赶了回来……你可知道,这一个多月,把我们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陈太初静静地听着,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些名字,代表着他这十几年在这个世界播下的种子、结下的情谊、建立的力量。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不仅是因为他是秦王,更是因为他是这个即将起航的“新政”巨轮不可或缺的舵手。他的昏迷,牵动着无数饶心,也让无数暗中窥伺的眼睛,变得更加活跃。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略显苍老却步履稳健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老管家陈安。他的脸上也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与深深的忧虑,看到陈太初清醒,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躬身道:“王爷,您醒了就好。老奴从金陵回来了,那边的事……都已了结妥当。”他所谓的“金陵的事”,自然是指清理南方原本与康王赵构勾连较深的一些势力尾巴,以及稳定江南局势的暗中布置。**
陈太初对陈安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赵明玉:“外面……还有谁?”
赵明玉道:“何栗相公也在外面花厅候着,是有要事,但又不敢惊扰你休息,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何栗?陈太初心中一动。这位在原历史上以死殉国的耿直之臣,在他的新朝中,被委以重任,但其出身士绅家族的背景,以及相对稳健的政见,使得他在新政推行中的态度颇为微妙。**
“请何相公进来吧。”陈太初缓声道,“我既醒了,总要知道外面的情形。”
片刻,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的何栗走了进来。他先是郑重向陈太初行了礼,问了安,看着陈太初憔悴不堪的面容,眼中忧色更重。“元晦,你身体要紧,本不该此时打扰,但……有些事,确实耽搁不得。”
“文缜(何栗字)但无妨。”陈太初靠在垫高的枕上,示意赵明玉和陈忠和暂避。两人虽不放心,但还是徒了外间。
何栗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元晦,你昏迷这月余,京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各地……尤其是新政触动较深的江南、蜀症河北等地,不少乡绅望族,暗中联络,频频聚会。虽未有公开对抗之举,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在观望,甚至可以,在盼着你出事。”
陈太初听了,苍白的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讥诮的笑意:“盼着我出事?那是自然。我若死了,他们的‘好日子’岂不是又回来了?又可以安然趴在百姓身上吮血食髓,土地兼并、高利盘剥、徭役转嫁……一切照旧。这些‘规矩’,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何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出身士绅家族,深知其中利害与运作逻辑。沉吟片刻,他略带疑惑地开口道:“元晦,请恕我直言。我知你变法图强,心系黎庶。但……乡绅之中,亦不乏知书达理、急公好义、颇为开明之士。他们在地方修桥铺路、兴办义学、赈济灾荒,亦是地方稳定之基石。为何……你似乎对整个乡绅之族,都怀有如此深的……戒备与厌恶?”
陈太初静静地看着何栗,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他的内心。“文缜,你的‘开明’,是人性中的怜悯,是个饶道德闪光。我从不否认有这样的人存在。但,如果一个国家,亿兆百姓的生存、温饱、公义,都要寄托于这些‘开明’士绅的‘怜悯之心’上,你觉得,这大宋的江山,还能撑多久?”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大宋,没有什么救世主。或者,真正能救大宋、能救大宋百姓的,从来就不是某个明君贤相,也不是几个‘开明’乡绅,而是大宋亿兆百姓自己!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找更多的‘开明’士绅,而是要给大宋的百姓,一个‘自救’的办法!让他们能依法保有自己耕种的土地,能依法拒绝不合理的盘剥,能依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能依法追求应得的公道!”
何栗听着,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作一片沉默的肃然。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理想,想起了宦海沉浮中见到的种种不公,也想起了那些在地方上看似“开明”、实则在关键利益上寸步不让的乡亲故旧。良久,他才喟然长叹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千里做官……也许很多缺初的理想,早就在这官场沉浮、利益交织中,变了模样。”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指望几个不变的‘清官’、‘好绅’。”陈太初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越了院墙,看向更辽阔的地,“我们要建立一套制度,一套哪怕没有我陈太初,没有你何文缜,甚至未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那么‘开明’,也能让百姓自己有办法保护自己、让贪官污吏与豪强劣绅有所忌惮的制度。让大宋的活力,不至于系于一人一时,不至于……人亡政息。”
“人亡……政息……”何栗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光芒闪动,有震撼,有思索,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悟。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虽然虚弱不堪、眼神却依旧清亮执着的男子,拱手道:“元晦之志,我……有些明白了。你且好生休养,外面的事,我等自会尽力周旋。只是……这条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艰难。”
“我知道。”陈太初闭上了眼睛,声音低了下去,“但总要有人去走。文缜,有劳了。”
何栗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响。
陈太初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与疼痛,脑海中却异常清晰。二十年……那个神秘声音判定的时间。各地乡绅望族的蠢蠢欲动。还迎…等在前院的那些兄弟、袍泽、旧部。
时间不多了。但正因为时间不多,更不能浪费在恐惧与犹豫上。
他要尽快好起来。用这不知还剩多少的时间,去夯实那套能让百姓“自救”的制度基石,去点燃更多的火种,去对抗那些“死而不僵”的规矩。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却不知能持续多久。但无论如何,既然醒了,路,就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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