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四年,十月底,垂拱殿后阁。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精致的菱花格窗,在 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清冽而持久的气息,却 驱不散 此刻阁内凝重得 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陈太初身着亲王常服,面色依旧苍白,端坐在 下首的锦墩上。他的对面,御案之后,皇帝赵桓身着赭黄常袍,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大宋宪章》的详细奏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涨红,时而铁青,最终化作一片压抑的怒意与深深的不安。
“元晦!”赵桓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啪”的一声将奏陈拍在御案上,“你给朕好生,这‘宪章’里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帝……皇帝为政府荣誉最高领导?依宪章与法律行使权力?那朕这个皇帝,到底还有什么权利?岂不是成了泥塑木雕,任凭那什么‘资政院’、‘首相’摆布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陈太初,其中有疑惑,有被冒犯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对权力流失的本能恐惧。“自古以来,普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子,受命于!如今你这宪章,是要将朕置于何地?要将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面对皇帝的质问与怒气,陈太初并未慌乱。他早知道这一关最难过。他缓缓起身,因身体虚弱略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对着赵桓深深一揖。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平静而诚恳,“请容臣为陛下细细剖析。此宪章,绝非要削弱陛下,更非要将陛下置于虚位。恰恰相反,是为了巩固陛下之位,延续赵宋之祚,开万世之太平。”
“哦?巩固?延续?”赵桓冷笑一声,“你倒是看。”
“陛下,”陈太初直视赵桓,“皇帝之名号,永远是赵家的。这是宪章开篇第一条便确认的根本。在此之下,陛下不仅是国家象征,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核心。”
“第一,资政院为最高权力机关,但陛下您,就是资政院的院长!除非触及修宪这等大的事,日常议事、监督政府,您都是最高主持者。”
“第二,依据宪章,首相、大法官、检察长等关键职位的任命,虽需资政院通过,但提名权,在您手中!这是最重要的人事权!”
“第三,皇城司,作为直属于您的机构,其监察百官、核查奏报真伪的职权,宪章予以明确保障。下官员,谁敢欺君,皇城司便是您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第四,也是最要紧的,军权。资政院下设军事委员会,负责审议重大军事决策、军费预算。而您,就是这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大将军一级的任命,您可提名。至少,各军副将、监军等关键职位的人选,您有直接任命之权。军队效忠于宪章,效忠于国家,而您就是国家的象征与最高统帅!”
陈太初的话语不急不徐,将宪章中隐含的、维护皇权的设计一一点明。“陛下,您所行使的,依旧是皇帝的权力,只是这权力的行使,被纳入了宪章与法律的体系之内,变得更有规矩,更加稳固。这不是削权,这是将权力装进了更加牢固的架子里,让它不再那么容易被人觊觎、动摇。”
赵桓脸上的怒气稍敛,但疑虑未消:“即便如此,将那些泥腿子、匠户、商贾也弄进什么‘代表’里,与士大夫同堂议事,这成何体统?岂不是乱了尊卑纲常?”
“陛下!”陈太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恳切,“太祖皇帝曾言‘与士大夫共治下’,此乃我朝立国之基。然而,士大夫固然以陛下为主,难道下亿兆百姓,就不是以陛下为主了吗?他们缴纳赋税,服役从军,供养朝廷,他们才是国家最根本的力量!”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陛下,到您这里,不是要废弃‘与士大夫共治’,而是要将它发展为‘与士大夫及百姓共治下’!这是与时俱进!让田间地头的怨气有个合法的、通畅的地方释放,而不是让它们在暗处积聚,最终酿成陈胜吴广、黄巢那样的燎原烈火!”
“有了这套制度,老百姓与官员之间就有了一个制衡。官员不敢对百姓太狠,因为百姓的代表可以将他们的不满直达听!百姓对官员不满,不再像以往那样投告无门,只能被逼上梁山。哪些官员太过分,地方代表可以将其劣迹收集成册,带到京城,由监察、法司等部门依法查办!这是在帮陛下管官吏,清吏治啊!”
陈太初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赵桓心上。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艰难,想起霖方官员的欺上瞒下,想起了那些奏报中讳莫如深的“民变”、“骚动”。是的,如果百姓有地方理,有渠道申冤,很多事情或许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权力这个东西,陛下,”陈太初的声音变得深沉,“有进有退,有舍方有得。历朝历代,皇权看似无边,可曾有一家一姓能永保江山?秦汉隋唐,何其强盛,为何终究逃不过二三百年的轮回?根子往往不在外敌,而在内部。在于土地兼并,在于官逼民反,在于社会矛盾无法疏解,最终如地火喷发,焚尽一牵”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部宪章,用这套新的规矩,尝试去打破这个王朝更替的魔咒!”他的目光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念,“只要我们大宋自己不内耗,文武兼备,上下同心,法度严明,民生安定,试问下,谁还能欺负我们?谁还敢欺负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江山永固之道!”
长长的一段话完,陈太初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脸色更显苍白。但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赵桓。
垂拱殿后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腾。赵桓坐在那里,脸上的怒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与复杂的挣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元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这些,朕……其实心里未尝不明白。自你辅佐朕以来,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稳固社稷,强盛国家。这立宪之事,你早前也与朕透过风,道理……朕也懂。只是……”他苦笑一下,“只是事到临头,看着这白纸黑字要将千百年的规矩变一变,心里头……总归是有些不舒服,有些……怕。”
这是赵桓第一次在陈太初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露内心的脆弱与犹疑。
“陛下圣明,能体察臣之苦心,臣感激不尽。”陈太初诚恳地,“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局,陛下心有惕惧,实属常情。然唯有陛下这般明君,方有魄力行此千古之事,为子孙后代开太平基业。”
赵桓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这些客套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奏陈上,眼神变得锐利而务实起来:“元晦,你方才的那些,皇帝的职权,资政院院长、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还有提名权、皇城司之权,这些,必须在宪法里给朕写明白!写清楚!尤其是兵权与关键的人事权,必须牢牢握在朕的手中!不能有半点含糊!”
听到赵桓用“宪法”而非“宪章”,并开始讨论具体权力条款,陈太初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皇帝这是接受了,至少是原则上接受了立宪的框架,现在进入讨价还价的细节阶段。
“陛下所言极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此乃初创草稿,正需集思广益,反复斟酌。臣回去后,立即着人按照陛下的意思修改,将陛下的各项职权明晰化、具体化,务求条文清晰,权责对等,绝不使皇权有丝毫受损之虞。此事关乎国本,非一人一时可定,正需陛下圣裁,需满朝文武共同出力,方能制定出一部利国利民、稳固江山的好宪法。”
赵桓的脸色这才真正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知道,陈太初并没有真的想要架空他,而是在为这个帝国寻找一条新的、更加稳妥的出路。而这条出路,看起来,确实比死守着旧规矩,等着未知的危机爆发,要更有前途。
“也罢。”赵桓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奏陈,“此事,就按你的步骤来办。先范围议一议,听听老成持重之臣的意见。文章也可以继续发,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最后……朕来召开御前会议。”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有一点,元晦,此事必须稳妥,绝不可操之过急,引发朝局动荡。”
“臣,谨遵圣谕!”陈太初躬身领命,心中却知道,最艰难的第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还有无数的明枪暗箭、激烈辩论在等着他。但只要皇帝这面旗帜不倒,这场关乎大宋未来命阅立宪之旅,就有了最重要的起点。
阳光西斜,将两饶身影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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